第07章 情還是空的,債倒是越欠越多(第2/14頁)

公社革委會主任撐著人群中唯一的一把黃布傘,穿著唯一的一雙黑雨鞋,站在人群的正中間。他和醫療隊的每個人握手,將身邊革委會班子成員一一向醫療隊介紹。剛介紹了一下,便四下張望,口中咦了一聲,說,趙副主任呢?剛才還在的。接著又大聲地叫:老趙,趙文恭。有人說,他走了。主任對身邊一個人說,你去,把趙文恭找來。都麽時候了,還有麽事比這事更大?

最初提到這個名字時,方子衿完全沒有注意。主任第二次叫出時,方子衿隱約感到那應該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她專注地想了想,會是他嗎?他確實是塗豐縣人,至於塗豐的什麽公社,她是不記得了。這麽巧,十多年沒有音信之後,會在這裏得到他的消息?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可能,一定是同姓同名的。趙文恭戴的極右帽子,是在任何情況下不能摘的。而他們口裏的這個趙文恭,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是個官員。

歡迎儀式在雨幕裏舉行。那鑼那鼓,因為浸了雨水,敲打起來,聲音硬邦邦悶沉沉,唱啞了的嗓子一般。主任長篇大論地致歡迎詞,聲音往往被拂面而來的風吹跑。歡迎詞還沒說完,剛才去找趙文恭的那個小夥子屁顛屁顛地跑來了,對主任說,趙副主任的婆娘生孩子,他回去了。主任不滿地說,他婆娘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他去湊麽熱鬧?

雨下得很固執也很溫柔,細細綿綿洋洋灑灑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主任那一聲歡迎儀式到此結束,竟然沒有熱烈的掌聲作為謝幕,人群哄然而散。接下來是安排住房。公社沒有醫院,只有一間名義上的衛生所,三個醫生。一個姓胡的醫生,祖傳中醫,又兼學了一些西醫。一個接生婆,也是祖傳的營生,做了不知多少代人,整個公社的人,總會和她家扯上關系。再就是一個司藥,是一名女知青,父母都是醫生,從小懂些藥理方面的知識。衛生所只有三間房,一間是胡醫生的診室,一間藥房,另一間就是產房了。這是一排臨街的房子,和周圍其他房子一樣,三面是石頭砌成,當街的門面是一扇一扇的木板柵,當地人稱為鼓皮。鼓皮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油漆剝落,外面油膩膩的,寫滿了歲月的煙塵。為了迎接醫療隊,公社清理了隔壁的三間房子,樓下看病,樓上住人。

方子衿真想洗個澡,可這裏沒有洗澡的地方,她只好拿出一套幹凈衣服換了。樓下在喊,醫療隊的同志,去食堂吃飯了。大家坐下來,男人們開始喝酒。方子衿要了一碗飯,剛扒了幾口,有個人匆匆進來,問道,請問誰是方醫生?方子衿問什麽事,他說趙副主任的婆娘難產,想請她去看看。端著酒杯正要往口裏送的主任聽了說,女人生孩子的事,急不來,先吃了飯再說。方子衿匆匆往口裏扒了幾口飯,放下碗,說了聲失陪,跟著那個人往衛生所趕去。

小鎮只有一條主街,街面是青石鋪成的,下了雨之後,青石上面泛著一層白光,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青石面上雜亂的豬屎雞糞被雨水沖刷一凈,只有些余味還夾雜在空氣中飄浮。晚飯時間,各家門前總有一兩個端著碗蹲著的人,見方子衿從街上走過,滿是驚奇地站起來,看洋馬一般關注著。小鎮異常安靜,安靜之中,突顯著遠處一個女人痛苦的喊叫,一聲高一聲低。

推門進入產室,迎面就見接生婆站在裏面打轉子,旁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個勁地說,你想想辦法呀,你快想想辦法呀。接生婆說,我有麽辦法?我從沒遇過這種事。旁邊的床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婦人赤裸著躺在那裏,雙腿張開,鮮血從產門裏流出來,滴落在下面的一只木盆裏。旁邊還放著另一只大木盆,盆裏的水冒著熱氣。產婦無所顧忌地大叫,中氣之足,嗓門之大,方子衿還是第一次領略。方子衿問接生婆到底怎麽回事,接生婆見了她,一臉驚恐神情松弛下來,附在她耳邊小聲說,是逆生,還是怪胎。方子衿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她說她將手伸進去摸過,竟然摸到了五只腳。她說,你說,哪有人五只腳的?不是怪胎又是什麽?我嚇得身子都軟了,還不敢告訴趙主任和他的家人。

方子衿掏出聽診器戴著耳上,彎下身來,將聽筒貼在產婦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仔細地聽著。孕婦的肚子花紋斑斕,像是一張無規則的地圖,顯示前面已經生過兩胎,這是第三胎了。方子衿移動著聽診器,不在肚皮的最頂端,而是沿著這座肉山四處移動。最後,她反復在三個不同的部位重復地聽了好幾次,便收起聽診器。旁邊的老人焦急地問,醫生,我媳婦能生嗎?方子衿說,產婦的情況非常特殊,需要家屬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