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

薩曼莎渡過了難關。她經歷了一年半的地獄般的生活(法律與經濟方面),最後在小鎮另一頭的一套小公寓裏安頓下來。她知道,只有和她的朋友們待在一起,她才有救,而無論如何,她最後終於得救了。為了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她又開始上夜校了。至於她如何付學費的,我也不知道——薩曼莎向來是知道怎麽從牙縫裏省錢的,或者說,她被迫學會了。他們有飯吃,孩子們很健康,有時候甚至很開心。他們雖然年紀小,但經常幫薩曼莎做家務。他們很懂事。一九六四年,弗勒八歲,休吉五歲了。十年後的今天,弗勒就上大學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挺過來了。薩曼莎當然有了變化。她變得非常瘦,直至現在,還一臉苦相。她只靠救濟金過了幾個月,這讓她覺得很丟人。可之後,她又會說,謝天謝地,幸虧那幾個月還有救濟金。也有一些男人喜歡薩曼莎,有時候,她說她想再婚。可不知為何,她總是下意識地與他們保持一點兒距離。她還沒準備好將自己的人生交到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手裏,畢竟,要結婚就得這樣。所以,她仍然保持單身,如今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當地的一家小公司當辦公室經理,母子三人靠她稅前二百美元的周薪過上了還算寬裕的生活。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充滿了痛苦、改變、失去和艱難,此外,他們還面臨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那就是他們能否生存下來,即使生存下來了,又如何繼續存活?在一個富裕的社區,若孩子缺少教育會怎樣?這樣的悲慘先例人人都聽說過。不過,她的孩子非常懂事,這也許是薩曼莎教得好。將來的事誰又說得準,你還不是得熬過去,期望著一切都會變好。

米拉並不覺得自己在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薩曼莎的朋友和她住得很近,而米拉住在貝爾維尤,忙著給家具拋光。米拉給薩曼莎的那筆錢(想不到的是,一年半以後,薩曼莎還想著要還給她),是她離宣布獨立最近的一步。諾姆也明白。他從不提起此事,可是,看到支票簿後的那幾周,他對米拉很疏遠。他看她的眼神很冷漠,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常常想把此事攤開來說個明白,可是她不敢。她還記得上次他們談起此事時的感覺,害怕諾姆再說什麽,害怕知道諾姆的真實感受,害怕再次體驗那個晚上的可怕心情。他們也就繼續這樣過下去。八月,那幾個年輕的民權捍衛者的屍體找到了,警方開始尋找責任人,這真是徒勞又可笑。也就到此為止了,米拉苦澀地想。她發覺自己的嘴唇緊緊抿著,顯出淡淡的痛苦。她繼續擦拭家具。

然而,瑪莎的生活很混亂,在那幾個月,她經常來找米拉——她唯一可以傾訴的人。她的眼裏、笑容裏、聲音裏還滿是大衛的影子,但這並不是愛慕。她對大衛了解得很透徹。她知道他傲慢、自私、有魅力、威嚴、聰明、偶爾犯蠢、非常刻薄、小氣。可這些她全都可以接受。“我還能有多高要求呢?”她笑著說。有天晚上,他們在圖書館的復印室裏大吵了一架,他想復印自己準備出版的論文,而她要復印她某一門課的論文,可即便她的論文五點鐘就要交,他也不肯讓她先復印,最後還把它撕得粉碎。米拉驚呆了:“所以你就這麽認了嗎?”

“我揍了他,”瑪莎說,“我朝他臉上打了一拳,還踢了他一腳。”

“那他呢?”

“他還手打我。”她說著摘下太陽鏡,露出青腫的眼睛。

“天哪!”

“嗯,”她繼續得意地說,“然後,他重新把我的論文打了出來,還跟他的朋友愛潑斯坦教授解釋,說我沒按時交論文都是他的錯。我不知道愛潑斯坦怎麽想,他可能覺得我們都瘋了吧。可他並沒有因為遲交而扣我的分。”她又笑了,“那是一場權力的較量,我們一直都在鬥個不停。但我能理解,我承受得了。喬治的問題在於,他從不還手,總是讓我跟自己的愧疚感搏鬥。喬治只會生悶氣。我倒寧願他能在我眼睛上打一拳。”

“天哪,瑪莎!”米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正是這種事使她退卻的。

“哼,現在喬治還是那個德行。”瑪莎繼續輕快地說,“你知道嗎,當我想明白我是認真的,馬上就告訴了他我和大衛的事。”

“你是說他能接受嗎?”米拉問。她很驚訝自己能夠如此冷靜。她無法想象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自己的生活中。

“是啊。他能怎麽樣呢?他時不時也和他的秘書上床,已經有一年了。每次他留在鎮上過夜,都是和她在一起。我們對對方一直都很坦白。”

“我明白了。”

“可問題是大衛。他太他媽的愛吃醋了,”她得意揚揚地說,“他一想到我和喬治睡覺就受不了。他抱著我說的這番話……好像對他來說,我的身體就是宇宙的中心。我真的覺得是這樣。它簡直要不是我的身體了。但他之所以那樣,並不是出於占有欲。我們兩人真的是一體的。我不喜歡肥皂,他就不用,他甚至丟掉了我不喜歡的香體露。幾周前,他肚子上長了疹子,他就不想和我做愛,因為不想讓我看見。他希望在我面前是完美的。真的,我們對所有事都有同樣的看法,我們的感覺也息息相通。所以,我們之間的關系很混亂。我們太親近了,我們真的想合二為一,這也就意味著,任何事,我們都不許對方有異議。哪怕最小的意見分歧,在我們之間都像是鴻溝。而我們又都很好鬥,誰也不肯讓步。我覺得生平第一次在男性中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