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2

很久沒聯系之後,一天晚上,蘭尼打電話叫米拉出去。她的心雀躍了一下,就像一只落地太久的鳥兒折斷的翅膀痊愈了,正扇動著翅膀試著飛翔。或許,他願意用她的方式去嘗試——做朋友,保持親密關系,直到她準備好冒險的那一天。她知道,在為他打開門的那瞬間,她,至少是她的身體,是愛著這個身形瘦削、有些笨拙的男人的,她喜歡他那分得很開的淡色眼睛、修長而光潔的手。但此刻他拘謹而禮貌,在車裏沉默不語。

“你好像在生氣?”米拉試探性地問。

“我為什麽要生氣?”他說,語氣裏帶著挖苦的味道,這讓她無言以對。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冷靜地問:“那你為什麽給我打電話?”

他並沒有回答。她看著他,只見他嘴唇動了動。

“為什麽?”她追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冷冷地說。

她感到心煩意亂。好像他給她打電話並不情願。除了愛還會因為什麽呢?愛可是超越了單純的欲望的。她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和他好好談談。可他把車開到了“凱利之家”,那是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大學生俱樂部,他們常去的地方。粗糙的松木壁板上掛著大學生運動會的優勝錦旗,前部有一個長長的吧台,後部有幾張桌子和一台留聲機。桌面上鋪著紅格子桌布,房間裏彌漫著吵鬧的音樂和啤酒的味道。正如平常的周六之夜一樣,這裏擠滿了人,人們把吧台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她不喜歡站在吧台前,蘭尼就異常客氣地帶她到裏面去,幫她脫下外套。等她坐下後,他就到吧台去買飲料。這裏有一個給客人端酒的酒保,可是人太多了,需要等很久。蘭尼消失在吧台前的人群中。米拉點燃一支煙,坐在那裏等著。她又抽了一支。去上廁所經過她身旁的男人們會停下來匆匆看她一眼,她感到既難堪又焦急。她想,他一定是遇到熟人了。她朝人群瞥了一眼,卻看不到他的影子。於是她又抽了一支煙。

比夫和湯米從後門進來時,看見她正在抖煙灰。他們走過來,問蘭尼去哪裏了,然後站在她旁邊聊了起來。湯米走到吧台那裏去,幾分鐘後,拿回一紮啤酒。他和比夫在米拉桌旁坐了下來,她和他們聊著天。她感到舌頭有點兒僵,嘴角還在發抖。等壺裏的啤酒快喝完的時候,蘭尼突然出現了,他端來一杯酒,那是給她的加拿大俱樂部加威酒。他冷冷地看著他的朋友,又看了她一眼,將杯子放在她面前,又僵著步子走回吧台去了。比夫和湯米面面相覷,又看了看她,三人都不解地聳了聳肩,繼續聊天。

米拉的五臟六腑都在顫抖。她很生蘭尼的氣,但更多的是困惑、不安,甚至有點兒害怕。既然如此,為什麽他一開始要給她打電話?他是故意帶她出來又冷落她的嗎?她憂傷地回憶起類似的許多個晚上他都是這個樣子,但那時總有一群朋友和他們在一起。這一切讓她感到恥辱,這種恥辱感讓她來了勁。去他媽的。她要表現出不在乎,裝出開心的樣子。她會讓自己開心起來的。她變得越來越活潑,她的朋友們也熱情地回應她。

其他人也加入了他們。比夫又拿來一紮啤酒,又為她點了一杯加威酒。她很受感動,因為她知道比夫很窮。她對他笑,他也眼睛發亮地看著她。比夫對她很好,好像她是多麽脆弱又純潔的姑娘;他徘徊在她身邊,保護著她,卻從沒想占有她。他那憔悴的臉、破舊的外套令她感到難過。她想要給他些什麽。她知道,他是不會懷著邪念接近她的。或許是因為他的跛腳。他是靠拿殘疾人獎學金讀大學的。比夫患過小兒麻痹症,倘若他衣食無憂,他也會是個活潑、有魅力的人,對於女人,他從沒邁出過第一步。因為和他在一起有安全感,所以她敢於愛他。她用微笑傳達給他愛意,他也回她以愛的微笑。湯米目光炯炯地看著她,丹也是。此刻,在喝下了三四紮啤酒之後,他們一起唱起歌來。她正在喝第三杯加威酒,所以到底是第幾紮啤酒,她也數不清了。

她不用再假裝,她真的開心起來,比蘭尼在場時玩得還要開心。蘭尼總讓她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她不應該加入進來,而應該乖乖坐在餐廳角落的椅子上,微笑地看著男人們圍著桌子大吃大喝。她想,是性導致了這個問題。和這些朋友在一起,就不會有性的問題,所以他們可以只做朋友,可以一起尋歡作樂。他們是她的夥伴、她的兄弟,她愛他們。他們互相挽起手臂,圍著桌子唱起了《惠芬普之歌》。

蘭尼並沒有回來。有人開始放音樂。湯米邀請她跳舞,她答應了。他們放的是她喜歡的格倫·米勒[33]的老唱片。唱片一張接一張地放著,有《傷感的旅行》《珍珠項鏈》和《寶貝,外面冷》。她一支接一支地跳著舞,他們則不停地去買啤酒來。桌上放著第四杯加威酒,裏面的冰融化了,杯壁上淌著汗。又有人來了,是一些她不太熟悉的人,但他們在課上見過她,還知道她的名字。他們現在又在放斯坦·肯頓[34]的歌。歌聲就如她的情緒,越來越亢奮,越來越狂野。她在跳舞的時候也注意到,四周沒有別的女孩,在跳舞的女孩只有她一個,而周圍的男孩就像排好隊似的等待著。她想,這好像也沒什麽,因為她一次只和一個人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