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6

這天下午一點多鐘,雨勢才真正減小,而洪水仍然毫無減退的跡象。直到三點鐘左右雨才完全停止,漫天烏雲中隨處露出藍天,水勢也慢慢退了下去。

看到太陽出來了,幸子走到陽台的葦棚下一看,雨後的草坪青翠欲滴,兩只白蝴蝶翩翩飛舞,紫丁香和楝樹間雜草叢中積了一攤水,鴿子飛落在那裏正在覓食,確實是一副悠閑的光景,唯有這裏絲毫沒有山洪肆虐的痕跡。盡管水、電和煤氣全都停了,與其他災區一樣。但家中除自來水以外還有水井,飲用水和其他用水並無不便之處。幸子預料丈夫他們回來時會是滿身泥濘,剛才已吩咐女傭燒了洗澡水。阿春邀悅子到附近看洪水去了,家中一時鴉雀無聲。只有後門口好像左鄰右舍的男女仆傭輪番來打井水,因為馬達停了,時不時聽見吊桶落在井中“撲通”作響,也聽見他們和阿秋、阿花談論水災的消息。

四點左右,在上本町看家的音爺爺的兒子莊吉從大阪來了,他是親友中最早趕來探望的。在南海的高島屋百貨店工作的莊吉,因為大阪平安無事,做夢也沒想到阪神之間竟會遭受如此的災難,直到中午出了號外,他才知道住吉川和蘆屋川沿岸受災嚴重,下午便請了假急匆匆地跑出來,現在才趕到這裏。途中他先後換乘了阪神電車、國道電車、阪國公共汽車等,甚至還攔過卡車和出租汽車,勉強讓捎一程。車不能走的地方,就只得徒步或者蹚水。他背了一個裝有食品的帆布背包,濺滿泥水的褲子高高卷過膝蓋,提著靴子,光著腳丫子。他說:“在業平橋附近,看見那一片慘狀,心想府上不知被糟踐成什麽樣子了,感到心痛。可是走到這條街上一看,這裏竟然這樣安寧平靜,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首先說了一通祝賀幸子的話。正在這時悅子回來了,他說:“嗬,小姐挺好啊!”平素表情豐富、愛饒舌的莊吉,今天裝作鼻子不通似的聲音說。過了一會兒,莊吉才像突然想起似的說:“有什麽我能效勞的嗎?您只管吩咐。老爺和小妹怎麽樣了?”幸子就把今天早晨以來令她提心吊膽的事情詳細地又說了一遍。

不過,幸子現在比今天早晨更加惴惴不安,因為她後來又聽到了各種傳聞:住吉川上遊,從白鶴美術館[75]到野村公館一帶,數十丈深的山谷都被砂土與巨石埋得蹤跡全無;國道上架在住吉川上的大橋,上千斤的大石頭和刮光了皮的大樹重重堆積,交通為之阻塞;橋南二三百米處,地勢低於馬路的甲南公寓前面漂來許多屍體,全身粘滿泥沙,形貌莫辨;神戶市內洪災也相當嚴重,阪神電車線的地下鐵道被水淹沒,淹死的乘客也大有人在。雖然這些流言一定摻雜著不少臆測、誇張的成分,其中最令幸子揪心的是甲南公寓前的屍體雲雲。因為,妙子所去的裁剪學院,正好在國道北側五十米處、夾國道與公寓相對。公寓前漂來那麽多屍體,正說明了它正北方向的野寄一帶遇難者很多。

剛才,阿春和悅子一塊兒回家了,阿春的報告像是進一步證實了幸子這種不祥的猜測。阿春和幸子的心思一樣,逢人便打聽野寄一帶的災情,人們眾口一詞:住吉川東岸災情最嚴重的就是那一帶,其他地方的水位已明顯下降,只有那裏仍無退水的跡象,有的地方水深一丈有余。

幸子相信丈夫不會莽撞行事,臨出門時他還說過不會冒險,起初幸子並不怎麽擔心他。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她不光是擔心妙子,也為丈夫憂慮了。既然野寄一帶災情那麽嚴重,他就不可能走到那裏,也該中途折回來了,可現在還沒到家,究竟出了什麽事呢?是不是他一心想著再往前走一點、再走一點,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危險區、被洪水卷走了?或者是,丈夫雖然行事謹慎,但是他一旦打定主意,很少半途而廢,想方設法也要到達目的地,走這條路不行就繞另一條路,從各個方向試探著前進,或許他在什麽地方等待水勢減退。即使到達目的地成功救出了妙子,因為要涉水而歸,自然很費時間,即使六七點鐘到家也毫不足怪。幸子想象著最好的和最壞的情況,但是,她動不動就覺得壞的情況最有可能發生。莊吉說:“不會有那種事的。不過,既然您這麽不放心,我就去看看吧。”幸子覺得,莊吉不一定能碰巧遇到他們,不過多少也感到些安慰,便說:“那就請你辛苦一趟吧。”莊吉迅速地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幸子把他送到後門,這時已將近五點了。

這棟房子的前門和後門各臨一條街,幸子想順便活動活動腿腳,就從後門往前門兜了個圈兒。今天電鈴不管用,前門一直敞著,她跨進門朝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