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樂園

劉怡婷知道當小孩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人會認真看待她的話。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說謊。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護,因為小孩最初說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麽。挫折之下,小孩從說實話的孩子進化為可以選擇說實話的孩子,在話語的民主中,小孩才長成大人。

唯一因為說話被責罵的一次,是在飯店高樓的餐廳。大人聚會總是吃一些難得而無聊的食物。海參躺在白瓷大盤裏就像一條屎在阿娜擦得發光的馬桶底。劉怡婷在齒間吞吐一下,就吐回盤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來。媽媽問她笑什麽,她說是祕密,媽媽提起音量再問一次,她回答:「這好像口交。」媽媽非常生氣,叫她去罰站。房思琪說願陪她罰。劉媽媽口氣軟下來,跟房媽媽客套起來。而劉怡婷知道,妳家小孩多乖啊,這一類的句子,甚至連語助詞都算不上。一層樓就兩戶,怡婷常常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門,無論她手上拿的是速食或作業本,房媽媽都很歡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歸的遊子。一張衛生紙也可以玩一晚上,時值欲轉大人的年紀,也只有在對方面前玩絨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裝還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撲克牌或棋盤。

她們肩並肩站在高樓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們的唇語問她:妳剛剛幹嘛那樣說?怡婷用唇語回答:「這樣說聽起來比說大便什麽的聰明。」劉怡婷要過好幾年才會理解,運用一個妳其實並不懂的詞,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個人心中沒有愛卻說我愛妳一樣。思琪呶了呶嘴唇,說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鯨貨輪前面都有一台小蝦米領航船,一條條小船大船,各各排擠出V字形的浪花,整個高雄港就像是用熨鬥來回燙一件藍衣衫的樣子。一時間,她們兩個人心裏都有一點淒迷。成雙成對,無限美德。

大人讓她們上桌,吃甜點。思琪把冰淇淋上面旗子似的麥芽畫糖給怡婷,她拒絕了,唇語說,不要把自己不吃的丟給我。思琪也生氣了,唇形愈動愈大,說妳明知道我喜歡吃麥芽糖。怡婷回那我更不要。體溫漸漸融化了糖,黏在手指上,思琪乾脆口就手吃起來。怡婷孵出笑,唇語說真難看。思琪本來想回,妳才難看。話到了嘴邊和糖一起吞回去,因為說的怡婷,那就像真罵人。怡婷馬上發覺了,孵出來的笑整個地破了。她們座位之間的桌巾突然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認識的侏儒圍圈無聲在歌舞。

錢爺爺說:兩個小美女有心事啊?怡婷最恨人家叫她們兩個小美女,她恨這種算術上的好心。吳媽媽說:現在的小孩,簡直一出生就開始青春期了。陳阿姨說:我們都要更年期啰。李老師接著說:她們不像我們,我們連青春痘都長不出來!席上每個人的嘴變成笑聲的泉眼,哈字一個個擲到桌上。關於逝去青春的話題是一種手拉手踢腿的舞蹈,在這個舞蹈裏她們從未被牽起,一個最堅貞的圓實際上就是最排外的圓。儘管後來劉怡婷明白,還有青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們。

隔天她們和好得像一罐麥芽糖,也將永永遠遠如此。

有一年春天,幾個住戶聯絡了鄰裏委員會,幾個人出資給街友辦元宵節湯圓會。即使在學區,他們的大樓還是很觸目,騎車過去都不覺得是車在動,而是希臘式圓柱列隊跑過去。同學看新聞,背面笑劉怡婷,「高雄帝寶」,她的心裏突然有一只狗哀哀在雨中哭,她想,你們知道什麽,那是我的家!但是,從此,即使是一周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沒有體育課都穿同一雙球鞋,只恨自己腳長太快得換新的。

幾個媽媽聚在一起,談湯圓會,吳奶奶突然說,剛好元宵節在周末,讓孩子來做吧。媽媽們都說好,孩子們該開始學做慈善了。怡婷聽說了,心裏直發寒。像是一只手伸進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內壁寥寥刻了幾句詩。她不知道慈善是什麽意思。查了辭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簡文帝,吳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應起靈覺。』」怎麽看,都跟媽媽們說的不一樣。

劉怡婷很小的時候就體會到,一個人能夠經驗過最好的感覺,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報。這樣一來,無論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課只有她教別人,筆記給人抄,幫寫毛筆、做勞作,也不用別人跑合作社來換。她在這方面總是很達觀。不是施捨的優越感,作業簿被傳來傳去,被不同的手複寫,有的字跡圓滑如泡泡吹出來,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麵條,作業簿轉回自己手上,她總是幻想著作業簿生了許多面貌迥異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業抄,思琪總是鄭重推薦怡婷,「她的作業風流」,兩人相視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