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第二天早上,當我醒來時,我很想回半島去找阿傑,告訴他我沒有敷衍他的意思,也很想立刻去找母親。最後,我決定去母親家,或許,有可能的話,見過她後我還有一些時間,可以去山上逗留一下。

昨晚的暴風雪沒有一點痕跡,只留下一片雪白的清新,但氣象預報說下午還會有一場。住在這裏還真是辛苦,我突然覺得母親很厲害。

開車的時候,我努力不去想阿傑,不去想昨天晚上沒跟他說上話有多失望。我得忘記這位和善的酒莊主人,打情罵俏無傷大雅,但一直記在心裏就不對了。

白樺湖位於鎮上往西十英裏的地方,還好有衛星導航,帶我通過每個發夾彎和蜿蜒的小路。我順利找到多徹斯特巷,這真是名不副實的命名,聽起來像倫敦鋪了鵝卵石的街道,而不是繞著魚池周邊而行的狹窄泥巴路。

盡管冬天都過了,道路兩側的橡樹仍未長出枝葉,看起來就像馬拉松終點處為選手加油的粉絲。路上的積雪還沒鏟開,我就順著前車留下的輪胎痕跡前進。我開得很慢,仔細看著路旁的房屋,不時瞥到左側已經冰凍的湖泊。這裏的房子新舊交錯,跟西洋棋棋盤一樣,改建的新屋高大而寬闊,記憶中那些古舊且有些寒酸的度假小木屋,相較之下相當渺小。

經過一棟壯觀的現代建築時,我不禁困惑起來,以前在這裏的房子很小,小到我幻想裏面住了七個小矮人。我又往前開了一段路,看到組裝的拖車房屋,就跟記憶中一模一樣。我放慢速度,經過空空的停車場,然後是一片樹林。我覺得頸後冒汗,快到了,我可以感覺得到。

踩下剎車時,車子在結冰的路上打滑,跳了一下才停住。在這裏。鮑伯的小木屋。心臟在胸膛裏怦怦亂跳。我辦不到。我錯了,不該挖掘過去。

但我不得不面對。如果桃樂絲說得沒錯,我要尋回心中的平靜,只有用這個方法了。

我把掌心的汗擦在牛仔褲上,看了看後視鏡。現在路上空無一人。我雙臂枕在方向盤上,凝望左邊。小木屋現在看起來真小,周圍點綴著綠色的樅樹和藍雲杉。因久未粉刷已經破爛到頂,窗戶上貼了透明塑料布,我猜是為了擋風。期望和恐懼讓我感覺胃裏在翻騰。

我坐了十分鐘,反復演練我要說什麽。媽,我來原諒你了。或者,媽,我願意忘記過去。或者,媽,我來跟你和解,我原諒你了。這些台詞聽起來都不太對。我暗自祈禱,當我和她面對面時,我能知道該怎麽說。

我直視那棟房子,凝聚我的勇氣來面對這樣的重逢,前門突然開了。我伸長了脖子,努力想看清楚,心跳越來越快。就在我眼前,一個女人從屋子裏走出來,十六年了,我看到十六年沒見的母親。

“媽。”我大聲說,心頭一緊。我往椅子上縮,不過,我確定她看不到我的車子。她變了很多,不知道為什麽,我還以為我看到的,會是我高中畢業典禮上的她,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她才開始衰老,不過還算漂亮,也勉強稱得上是美女。

但她今年五十四歲了,那位唇上擦著覆盆子雪酪色的亮眼女人已不復存在。她面貌平凡,頭發變成深色,卷成毫無生氣的發髻。離她這麽遠的地方,我都能看到她還是骨瘦如柴,希望她已經戒煙了。她穿著綠色的羊毛外套,敞開的前側露出裏面的黑褲子和淺藍色襯衫,看起來像一套制服。

我把指節塞進嘴裏,用力咬住。媽,你在這裏,你就在這裏。我也在。

我換了档,慢慢前進,淚水模糊了視線。母親走向車道上的褐色雪佛蘭,她停下來,徒手撥掉擋風玻璃上的雪。我經過她前面的時候,她轉過頭對我揮揮手,對她來說我只是個路人吧。她的微笑擰住了我的心,我舉手示意,繼續前行。

我又開了約一英裏,才停下車子。我把頭往後靠,眼淚流過了太陽穴。她不是什麽怪物,我明白,我全心全意地明白,我不必避開她。

我搖下窗戶,呼吸冷冽而刺骨的空氣,想要克制自己的沖動,不要回頭,不要打開車門,不要抱住她瘦弱的身體,天啊,母親離我這麽近,一伸手就能碰到。我突然好想見她,我壓抑不住沖動,要是她馬上就死了怎麽辦?就在今天,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我正好也在這裏的時候。這件事讓我想到腦子發昏,我用手扶住額頭,還來不及深思,我就在最近的車道上猛然調頭,加速回到小木屋前。我要告訴她我原諒她了,我知道該怎麽說了,我現在很篤定。

當視線範圍出現小木屋時,我放慢了車速,我的心跳加快,深吸了一口氣,我可以做得到。車道就在前面,現在褐色的雪佛蘭不見了,屋裏一片漆黑。“不要!”我大喊,一陣無比挫敗的感覺襲來。“媽,現在我來了,你在哪裏?”我讓她又失望了一次,不過,這念頭太瘋狂了,我才沒讓她失望,是她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