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大漠歸來後,方天至便懷著虔心,別無旁騖地在洞心寺做著為人看病解惑的僧人。

罪孽值一日見一日的少去,方天至從一年一看,變成一月一看,待面板上的數字從兩萬余數漸漸少到不足一千,他便也愈發清楚的意識到,或許再不用輪回轉世,帶著記憶重過三十五年了——一切都有希望就此而結束!

看罪孽值就此變成了他每日晨起的習慣,而這十年間,他亦將畢生所學盡數教給了無傷。

從十八路少林羅漢拳開始,到般若掌、大金剛掌、散花掌、斬魔劍等七十二絕技,再到浸淫最深、造詣最高的一指禪,每到午後飯罷,就在那棵三微曾坐與他講法的老杏樹下,他便會擇一門武功,向無傷細細拆解。

當年叫無傷紮樁時,方天至向來不許他懈怠一分一毫,但此時輪到高深武功,他反倒與徒弟一人一個蒲團坐著閑談,為的不是讓他窮其一生將絕世武功盡數練會,而是通過拆解高妙招式,體會各式心法路數,讓他明白武學一道至高而簡要的道理。

只要將道理看得夠明白,那麽不論最終他選擇修煉什麽,哪怕自創一路武技,都可遊刃有余,在武學一路上走得比旁人更快、也更穩。

老杏樹下,光陰彈指而過。

無傷便也這樣從單薄孩童抽條成少年,又長成了一個頎長矯健的年輕男人。

一日講武罷了,方天至伸個懶腰,夾著蒲團正要回屋,余光忽見菜畦地裏一個英俊的中年僧人正持著竹棒,蹲在田間除草——那是原隨雲。

方天至一時駐足,就那麽遠遠望著他。

十年過去,這位蝙蝠公子已從一個普普通通的瞎子,變成了一個很會做農活的瞎子。田間綠苗蔥蔥,他僅輕輕一摸,也能知道哪個是菜秧,哪個是雜草,下手侍弄起莊稼簡直輕車熟路,寺裏的另外兩位老大哥已經拍馬不及。

大慈大悲二人更加老了,做農活的間隙,二人還給彼此編了歇腳竹墩,待看門時便各自提著墩子往門口左右一坐,袖手眯在太陽地裏打瞌睡。

方天至悠閑地看原隨雲做了一盞茶的農活,做了個決定。

而因他這個決定,兩個月後的一日晌午,原隨雲拆開頭纏的白布,向禪房外的大太陽地裏睜開了眼。

時值杏花又開了。

開得已有很久,如雪杏雲浸透了紅,就像一團燒在人間的火。

這團陽光下的火闖進原隨雲的雙目中,將他刺得滿眼淚水,半晌他才移開遮擋的手,重向那棵杏樹定定地望去。

方天至在側卷著白布,與他一並瞧著樹。

良久,原隨雲道:“這是杏樹?”

方天至道:“是啊。”

原隨雲點了點頭,又倏而微微笑了笑。

他緩緩道:“讓你見笑了。”

方天至已卷好了白布。

他沒有回應這句話,只問:“地裏的農活幹完了?”

原隨雲不說話了。

他站了片刻,下意識去拿倚在桌邊的竹棒,忽又縮回了手。

又這麽站了片刻。

在方天至的注目下,他重新伸出因武功被廢而比常人更消瘦的右手,將那根竹棒松松握在掌中,自然而然地向外走去。

方天至瞧著他的背影轉出門,正擬將無傷叫來洗布條,不意忽又有個人與原隨雲擦肩而過,跨進屋來——

那人是韓綺。

十幾年過去了,韓綺好像幾乎沒有變老。他背對日光站在門口,頎長的身影恰似那年黃昏被三微撿回寺中時一般。仔細瞧了會兒方天至,他從從容容站在門口,微笑道:“不請我進來坐坐麽?”

方天至將手中物件緩緩放下,道:“韓施主請。”

寺裏名貴茶葉沒有,但普普通通一壺綠茶還招待得起。

方天至執壺與韓綺倒了一杯,道:“施主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前來,有何見教?”

他這般開門見山,倒有說不出一二三就要將人掃地出門的意味。不料韓綺聽了卻出奇平靜,半點不將他這不甚恭敬的話放在心上,只神態悠遊道:“我雖然還能活很久,不很著急找人繼承衣缽,但你的年紀卻也不小了。”

方天至滿擬他要開口提白玉京的事,淡淡道:“你想說什麽?”

韓綺笑了笑,“我想說,你年紀雖已不小,可卻還沒愛過一個女人。”

方天至愣了一愣。

而韓綺停了一瞬,望來的目光忽又像透過他看向了另一個人。半晌,他緩緩續道,“沒有愛過一個女人,你就還不懂紅塵俗世的好處。”

二人一時沉默了下來。

方天至驀地想到,這個男人尚可以透過自己去懷念方暮,可數百年過去了,除了非死非生的自己,世間還有誰記得小魚呢?

小魚已經走了。

又有誰還記得世上曾有一個人名叫方天至?

懷念總有不可捉摸之重、不可承受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