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方天至並不是第一個發現船上有人失蹤的人。

自昨夜入定來,船艙內外除了無傷酣睡的綿長呼吸,他只聽到遠近寂靜的海浪聲。及至天明日升,廚上來人敲門送水時,方天至穿鞋下榻迎人,對面兩間船艙仍是扇門緊閉,其中未傳來一星半點的異響,恰似屋中人仍在睡夢中一般。

當著方天至的面,廚房裏打下手的仆人又在對門上輕輕敲了幾回,無人應答之下,他不敢再打擾客人,只好提桶抱盆地呆站在門外,神色頗有些踟躕不定。

方天至本要勸他回去,話到嘴邊卻忽地一怔,向對面艙門側首望去一眼。

若是尋常百姓,清早熟睡不醒,聽不見叫門聲倒還講得通。可就算拋開殷妙不談,鐵氏夫婦身上的功夫分明不俗,又不似目中無人之輩,何至於聽不到敲門聲,或是任憑他人叫門而不予應答?

想到此處,方天至忽道:“施主,你往貧僧這站一站。”

說著,人已踏前一步,欲將那仆人讓到身後去。

那仆人尚不解其意,道:“寺主有什麽吩咐?”

他話音未落,艙道盡頭忽有個水手搶奔進來,驚聲哀嚎道:“死人了!王老水和六指被人殺了!”

那仆人渾身一哆嗦,不由自主手掌一松,提著的那只水桶眼見便要滾落在地,潑出水來,方天至見狀伸手在桶把上一撈,復將那桶穩穩放在地板上。

那仆人卻分毫沒留意到此事,只忘我地問道:“你……你說甚麽!誰死了?!”

方天至直身而起,卻正見盡頭拐角處,那水手還沒來得及應話,一只皂靴便從他身後伸出來,毫不客氣地踢到了他屁股上。

留一線鐵青著一張臉,從水手讓開的艙道中大步走了過來,因踢人而淩亂的布袍袍角還兀自沾在褲腿上,他這般一個假斯文的人卻顧不得整理,只向方天至低聲交代道:“驚擾了寺主,是屬下失職了。”

方天至也顧不得與他客氣,問:“有人死了?”

留一線道:“死了兩個水手。被抓斷了脖子。”

方天至又問:“什麽時候死的?”

留一線道:“昨天夜裏。昨夜是他們兩個掌舵,今天一早我醒來發現船不動了,出去一瞧才知道他二人被堆在了角落裏。”他頓了一頓,續道,“船上備的小艇也不見了。那人殺了人後,想是從船尾放下小艇,割斷繩索逃走了。屬下這會兒過來,也是想瞧瞧船上少了什麽人。”

方天至心中一沉,兩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留一線觀他神色,又見對面兩間房艙門緊閉,心中已知曉大概。這是他的船,他也是最便宜行事的人,自然不會勞煩少主人動手做這不大體面的事,當即選了沈二與鐵伯住的那間船艙,二話不說破門而入。

哐當一聲門開,先有一陣海風撲面。

眾人只見艙中那扇推窗正高高支起,而窗邊兩張床榻上,一張上空無一人,一張上則躺著昏迷不醒的鐵伯。

狂飲大醉的沈二已不見了。

留一線跨到床前,先探了探鐵伯的鼻息,又搭了他的脈,道:“他給人點中了穴道。”說著,便依自己的手法在鐵伯幾處穴道上運功化解,試了片刻又道,“這人用的不是什麽獨門點穴手法,屬下能解得開鐵先生的穴道。”

方天至則在屋中緩緩走了一圈。

沈二床榻邊堆著許多酒壇,有完整的,亦有摔壞的。只是床腳一塊酒壇碎瓷片上,此時正藏著半截細長的煙灰。海風將那段煙灰吹飛了些許,露出了瓷底一抹焦黑燒印。瞧罷,他又走到窗前,微微探身向船外一望,卻見新漆的船板上多了許多細小尖窄的刻印,直從這邊窗口往左面延伸而去。

方天至瞧了一會兒,曲指為爪在船板上作勢一比,果然發覺五指指尖落處恰與刻印一致。

正此時,鐵伯忽地睜開了眼。

留一線見穴道已開,立時問道:“鐵先生醒了?那沈二呢?”

鐵伯沒說話,留一線正要再問,余光卻忽然瞥見一抹刀光!

刀在鐵伯手中。

可他是什麽時候又從哪裏摸出了一把刀?

留一線剛想到這裏,那抹刀光已動了。

它像一道漆黑雨夜中驟然劈開天幕的閃電,幾乎快到人眼捕捉不住,直向留一線豎著劈來,仿佛要將他整個人裂成兩半!

留一線坐著沒有動。

半晌,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的血——

那裏正豎著裂開一道細痕,從發頂直至眉心,幾滴血順著鼻梁淌到了他的下巴上。

擦完,留一線從床榻邊站起身,深深一揖幾乎扣到膝蓋前頭,恭恭敬敬道:“多謝寺主救命大恩。”

鐵伯的面孔仍像個死人般麻木而僵硬,但他雙目中卻忽地泛起一絲奇異的光。他這般凝視著方天至,又像是驚奇不已,又像是驚恐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