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最後一絲霞光也沒落了。

暮昏如滾滾灰雲般湧來,仿佛只一眨眼間,偌大中庭化作水墨勾描,花草、人都像藏在了這畫中。正堂懸燈的光芒漸盛,將石階上的方天至照作一道頎長雪亮的靜影。

方天至望著那斷臂麻衣人,麻衣人也直直地回望過來。

他略顯寡淡的面龐上雖只有冷漠之色,但投來的目光卻有些古怪——

不像是看敵人,倒像是在看故人。

方天至心底一動,不由又想到了更多——

馬臉張逃跑了,留下了解不開的謎團。

匣中畫像是師叔無疑,他大抵就是所謂城主。可馬臉張卻說,白玉京的人溺死了他——

白玉京的人怎會溺死自己的城主?

莫非遠赴中土的這些人早有反心,到寺裏抓他的人正是他們,眼下這場報仇的戲碼,只是他們日後隱藏殺人行徑的障眼法?

可若真如此……方天至又斟酌起春王老人的話。

他號春王,位占元月,又似這三人中最受敬重之人,當為叛臣首領。可他卻矢口否認殺過和尚,且觀他神色,更像是根本沒見過這酷似城主的“和尚”。

方天至適才從頭瞧到尾,他的反應毫無破綻,也不似作偽。

難道是馬臉張撒謊?

可他又是誰的人?他又為什麽要撒謊?

這如麻思緒不過轉瞬之間,方天至面色如常地揣度著,忽道:“這位施主,可是雅號槐序?”

那斷臂人淡漠道:“是。”

方天至問:“正是閣下率人夜襲了銀劍山莊?”

槐序道:“你不是已經知道?”

方天至笑了笑:“章家二公子失蹤,是被閣下擄走了?”

槐序頓了頓,淡淡道:“擄走他?章家人在我這裏,向來是格殺勿論的。”

方天至凝視著他,緩緩問:“所以你殺了他?”

槐序無動於衷地瞧著他:“我殺沒殺他,難道很重要?”

方天至道:“難道不重要?”

槐序道:“至少對你來說,這並不重要。”他的神色仍舊寡淡,透出一絲漠視生死的木然,而他的聲音也是一樣,“不管他死沒死,你今晚一定會死。你何不如先關心一下你自己?”

又一陣冷風穿過。

素白紗燈忽地搖晃不定,石階鳳竹間,婆娑葉聲細細起伏,光影繚亂如鳥雀驚飛。章宿呆了呆,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一樣,憤怒上前大喝道:“你放屁!”

但槐序理也不理他,只緊緊盯住石階上的方天至,仿佛在期待他的反應一般。

方天至卻並沒開口。

他既不驚動戒備,也不尖刻反詰,只從容不迫地佇立在瀉地燈火前。待風聲竹影定了,他的目光已無聲落到了槐序腰間的劍上。

那是一柄刀鞘漆黑的劍,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古舊。

方天至看了片刻,如未聽到槐序的惡言一般,平和道:“你的劍不同常制,比中原長劍長了幾寸,又寬了幾分。這樣的劍刺在人身上,傷口想來很容易辨認。”

槐序冷冷道:“那又如何?”

章重錦身上的傷口正是寬而略厚,不知是不是他刺的?

方天至笑了笑,心中已有定計。而章宿早按捺不住仇恨,只牙齒顫顫森然道:“和尚,別同他啰唣了。四面八方都是樂聲,咱們只好硬拼了。我先動手,你……你……”

他有心要方天至趁機逃走,卻怕道破了這一層,使敵眾防備,正自期艾,卻見方天至道:“章前輩,把箱子擡到後頭去罷。”

章宿一怔:“什麽?”

下一刻,他忽憶起黃昏時方天至那幾句不大著調的話,“你……你是說……”忍不住回頭一瞧,果然那口鐵鑄大箱還正擺在前堂。

這一遲疑,他忽感有人在他背脊上輕輕一推,當下不由自主向前飛跨幾步,恰落定到那鐵箱一旁。

章宿愕然片刻,終是跺了下腳,兩臂發力一抱,將那大鐵箱穩穩托起,邁步奔入了簾後後堂。而在他的腳步聲中,方天至回過身來,重將腕上掛著的佛珠攏在手中,緩緩拈動了一顆,娓娓敘話道:“我想你或許是個不錯的劍客。但若想憑劍殺了貧僧,恐怕不能夠。”

槐序聞言,原本死人一樣的臉孔愈發灰暗了起來,淡淡道:“你年紀還小,人卻很狂妄。”

方天至搖了搖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放眼天下,沒有刀劍能傷得了我。”

槐序閉上了嘴。但他的手已緩緩按到了劍柄上。

階下分列的兩行侍衛見狀心弦緊繃,當下兵刃紛紛出鞘,鏘鳴聲不絕於耳,槐序充耳不聞,甚至緩緩閉上了眼。在方天至看來,他整個人仿佛倏而淡去了一般,原本顯眼的白麻衣褲好似已融入了灰蒙蒙的夜色中。

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然鵝本禿頭刀槍不入?

不提內功修為,單論一指禪功,方天至已練到了四大皆空圓滿,如今指力如劍氣,隔空即可取人性命,他自忖已到了近乎天下無敵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