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十二月十六,天公作美,無雪,晴。

楚留香與藺王孫並馬奔馳,直取長梅嶺。在他們身後,一行三十六騎侍衛身披皂黑鬥篷,如一片烏雲般銜尾緊隨。

藺王孫焦急非常,每隔一會兒便忍不住鞭馬提速。臘月寒風如刀,將他本就蒼白的臉孔冰到幾無人色,但出奇的是,楚留香卻沒有開口寬慰他。

從晌午到黃昏,楚留香一直眉頭緊蹙,心中總是在思考那個想不通的問題。他總覺得自己一定忽略了什麽,又仿佛有一層黑紗蒙在眼前,而他一時半刻卻怎麽也揭不開它。

日落如血,將遠近雪嶺染得刺目的紅。

藺王孫忽而問:“還有多久才到?”

他心裏其實很清楚,眾人已走了一半的路。但他總要時不時問出來,仿佛這樣便能讓馬跑得再快一些。

落後半個身位的近侍正要回話,楚留香的耳朵忽而動了動,道:“前面有人來了。”

藺王孫下意識勒了勒韁繩:“有人?”

楚留香靜靜地聽了片刻,道:“許多馬在奔跑。是一隊人。”

整個馬隊的移速忽而緩了下來。

藺王孫一手持韁,一手握住腰間的海侯劍,凝重道:“小心戒備,準備應敵。”

眾侍衛肅然應喏,一時長劍紛叠出鞘,鏘鳴聲中,劍光在霞雪中閃爍如亮蛇。靜默奔馳中,不多時地面仿佛多了一陣震顫,那震顫愈發鮮明起伏,忽而間,不遠外的嶺頭湧出一抹雪白的雲,那雲愈湧愈近,眨眼奔到百米之外,卻是一隊長劍出鞘的肅殺劍客!

楚留香見狀心中一沉,眼見兩隊人馬便要短兵相接,廝殺一處,藺王孫忽而喜道:“周世叔!”

對面人馬中有個冷峻聲音“咦”了一聲,旋即也驚問:“是藺家侄子嗎?”

藺王孫長喝道:“正是小侄!”

此時雙方奔馬相距不過數十米,楚留香極目一望,目光忽凝在對面持劍騎士潔白的前襟上,那如雪般的襟領上,正赫然繡著一朵朵鮮艷欲滴的紅線梅花。而眾騎之中,為首兩人並肩騎著墨蹄白馬,年約四十余歲,生得灰髻長髯,瘦臉柳目,卻是一對面貌酷似的雙胞兄弟。

他心中恍然,果見左手那一個灰髻人振眉揮臂,嘯道:“收劍,是自己人。”

來人正是長梅嶺周莊的二位莊主,海侯府世交之家,長青雙劍周氏兄弟。

事急從權,藺王孫並未下馬見禮,直接敘話道:“二位世叔,今日章世伯負傷而至——”

那周氏兄弟卻是急性子,不待他說完,竟雙雙齊口截斷了話。

“章大哥怎麽樣?”

“我們已知道了,正要去找你,你怎麽來了?”

藺王孫答道:“小侄恐怕傳信不到,二位世叔倉促之間不敵悍匪,這才親自往長梅嶺去。章世伯背後中劍,所幸未傷要害,不礙大事。”又一揚鬥篷,伸手介紹道,“周世叔,這位楚留香楚公子乃是小侄的至交好友,為人高義無雙,亦是一位聲動武林的青年俊彥。楚兄,這二位便是長青雙劍周昊周奇二位前輩了。”

周氏兄弟聞言,不待楚留香見禮,又齊聲而道——

“楚留香?”

“他就是竊了九龍杯的那個大盜?”

“閑話少說,信我們收到了。”

“周家已遣散家丁,我等速回海侯城與你章世伯匯合。”

楚留香瞧得正有趣,聽二人稱自己大盜也不動怒。如此心有靈犀且又各有主意的雙胞兄弟,他也是頭一回見識。只是聽到“與章世伯匯合”一句,他驀然心神一震,一時間種種念頭紛叠而至,洶湧如潮,整個人驟然呆住了。

而藺王孫同時與兩個急性子長輩說話,哪裏敢分神他顧,便沒留意他的異樣。只是又驚又愧,向二人哽咽拜道:“二位世叔散家相助,如此大恩,小侄沒齒難忘!”

周家兄弟喝道:“不要婆媽,速速回城!”

藺王孫恭敬應是,調轉馬頭間,見楚留香怔怔不語,關切道:“楚兄?”

他話音未落,身前忽有侍衛高呼:“侯爺,城裏有信鴿來了!”

峻德光明堂上明燈高懸。

清苦的湯藥味中,方天至正緩緩踱步,從堂左陳列的九口名劍,一一看到堂右靜置的一架大屏風上。這架屏風以小葉紫檀雕框,髹漆屏面上霽藍釉片作雲,血紅珊瑚作火,繪了一頭足踏翠雲、身披流火的白玉雪麒麟,作回首咆哮狀。

四個藍衣侍衛合力擡著一口鐵鑄大箱,緩緩放落在前堂青磚上,復又拱手退到堂外石階下站定。章宿聽到鐵箱落地的輕震聲,從後堂挑簾而出,詫異問:“這箱子是幹什麽用?”

天外暮光斜照,方天至洗到發白的舊僧衣上鋪了半襟金影,聞言答:“用來裝人。”

章宿道:“裝人?”

方天至本來在想事情。

和楚留香一樣,他也在思考船上人聲東擊西究竟是為什麽。但聽這位老前輩很喜歡刨根究底,便自面前那頭雪麒麟前回過身,耐心答:“若來人勢眾,又用火攻,貧僧恐怕難以顧應周全,屆時便請章小檀越與沈檀越一並躲入大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