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海侯城本不叫海侯城。

它得到這個稱謂,是因為幾乎主宰這座城池的藺家。

閩南一帶的武林世家說不上多,但也不算很少。莆田林家、倉山章家,無不在江湖上穩站一席之地,但他們卻都不如藺家這般只手遮天,富貴逼人。

因為他們都沒有一個運氣極好、膽子又極大的掌門人。

藺家傳到第三代家主藺合意手中時,還只是鵲起一時的武林新貴,不論底蘊還是名望,都還不夠格躋身世家。但藺合意與尋常武林人士不同,他不僅狂熱於武功,還醉心於賺錢。近三十年前,他親自率船隊出海一搏,雖然損失了三條大船,但他仍帶著剩下的三條船從險惡無情的大海中逃回了一命。

而這三條大船中,全都滿載著數不清的金銀珠玉。

藺合意損失了一只眼睛,一根小指,但他帶回了足以讓藺家從此走向輝煌的資本。

利用這三船的金銀,藺合意上下打點,左右逢源,不出五年,城外海中任何一條小舢板,都不能說與藺家毫無關系。及至後來,藺合意不知走了什麽門路,竟然上達天聽,被宮中下旨封為不世望海侯,就此藺家名震天下,一時風頭無兩,幾乎與牽星山莊平分秋色。

待牽星山莊夜起大火,滿門一百零五口人葬身火海後,城中不論貧賤富貴人,都不再直呼藺合意的名姓,只稱他為海侯。

這座城原本的名字也就被人忘記,成了如今的海侯城。

藺合意的爵位雖然是不世爵,及終身而不可世襲,但藺家在海侯城已然樹大根深,故而雖然藺合意已故去十幾年,他的獨子藺王孫又成了白身,但眾人也已經習慣了稱他為藺海侯。

畢竟在天高皇帝遠的海侯城,誰是藺家家主,那麽誰就是望海侯。

方天至走進海侯城後,心思不免更沉重了一些。

因為這裏實在太繁華、也太擁擠了。三教九流的人物從天南海北敏銳地匯集而來,再拿著自己滿意的收獲各奔東西——這裏的消息一定多得聽不完,但也絕大多數都沒有半點用處。

人生地不熟,在如此魚龍混雜的地方找人,又要從何找起?

他邊思索,邊走進一間最低等的茶肆,只掏出兩枚銅錢買了一碗苦茶,便掏出幹餅吃了起來。

茶肆中人聲鼎沸,店夥計的吆喝聲、碗盞交碰聲、粗魯的大笑大罵聲仿佛混成一團漿糊,通過他的耳朵往他的腦子裏不停地硬灌,中間還夾雜著一絲倔強冒頭的拉琴賣唱聲。

琴聲若有若無,細得像呻吟聲,方天至頭痛地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一個老頭正拉著他粗手大腳身著紅衣裳的閨女唱曲。

那紅衣裳的女子已不年輕也不美麗了,但她仍足夠豐滿,嗓子也還算動聽,故而仍有人肯付錢聽她來唱。她自己仿佛也深知這一點,因為面對不過分的鹹豬手,她只輕輕拍開,笑嘻嘻地與聽客調著情。

方天至望著那個女子,忽而間想到,來抓走六妙師叔的究竟會是什麽樣的人?

他在洞心寺見到六妙之時,六妙身受重傷,渾身浴血,人卻渾渾噩噩,仿佛不覺痛楚一般,當時他本以為六妙必是武林中人。可相處幾日後,六妙腳步虛浮沉重,手腳軟弱無力,分明是個不懂武功的人。而再往後十數年,六妙雖因辛苦勞作而強健了許多,可他瘋瘋呆呆的,從沒有一日練過武——

方天至在心中假設,如果六妙師叔會武功,只是瘋呆後自己不記得了,那麽危急關頭,若有人來犯,他哪怕出於身體本能也必定能使出幾招,打不過也總會想法子逃跑,或者破窗或者破門,總會讓方天至事發後在院子裏就看出端倪。

而不是像他所見的那樣——院子裏幹幹凈凈的,門窗亦是完好無損的。

這或許說明,六妙師叔早年便因故失去了武功,而前些日在洞心寺與他廝打作一團的人,不能立時制住他,這才令他得有機會在禪房中稍作反抗。

那麽這一個人或幾個人不管是受什麽人的指使,他們的功夫也必定不怎麽樣。

六妙師叔的身世絕不會簡單。

抓走他的人能打聽到他藏身於偏僻小寺中出家,並探聽出他失去武功的虛實,他的勢力也一定非同小可。但這個人沒有派出得力的手下,而是令幾個武功稀松的人去抓走六妙師叔,他或許有連親信都不願意告訴的秘密——

至少,他不想任何人讓人知道,這個破廟裏的野和尚很重要!

方天至想到此處,忽覺覓得一絲光明,卻又感到愈發沉重。

沉重在於,這個人既然想要隱秘行事,當那幾個嘍啰將六妙師叔和盒子裏的東西帶回來時,他一定會將這些嘍啰全都滅口。

而那一絲光明則是,他既然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六妙師叔的重要,那麽那幾個奉命行事的嘍啰,一定也不知道這件事的幹系!縱然他們現在可能已經死亡或失蹤,但他們此前,卻極可能將這件在心中“不怎麽重要”的事情,信口泄露給旁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