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真是世道炎涼,仙運不濟。

因著太醫這個“積食”的說法,禦膳房今日準備的膳食當真清淡起來,點心也沒了,一道清粥,配上幾道小菜,就這麽打發了她的早膳。

神仙不食五谷雜糧,飲溪感受不到饑餓感,可是自從嘗了這凡人的手藝,心裏頭總是饞得緊,日也思夜也想,一日三餐成了一日裏最最期盼的事。數著時間到了用膳的時候,早早便在宮門口候著,恨不得一日吃八頓才是。

誰知她失了法力,如今連身體也變得同凡人一樣嬌弱了。

早膳是在太清殿用的,臨走前蕭嬤嬤一直望著她欲言又止,到了闔上門伺候她換衣裳時才悶悶說了一句:太清殿是陛下的寢宮。

飲溪納悶,不過去串個門,如何就這般苦大仇深了?封戎難不成還能吃了她?總不會比吟霜仙子口中的惡鬼和千年老妖可怕吧。

飲溪不知她想說什麽,換上新衣衫,笑眯眯回蕭嬤嬤:“封戎是個頂頂好的人。”

徐公公將她的東西一應安置在偏殿,隔著一條短短的回廊,便是封戎住的地方。

她遠遠掃了一眼,只覺這地方著實清靜的很,與帝君在時的潛寒宮有的一拼。不過她來不及想別的,很快便被旁的事分去了神思。

坦白講禦膳房已算用了心,便是一道簡單的清粥都熬制的綿綢粘糯,粥面撒了切的極細的菌絲,攪拌在一起,又是菌絲的醇厚,又是米粥的清甜,極為用心。許是怕她沒滋味,小菜清爽可口,酸酸甜甜極是開胃。

即便如此,飲溪舀了一口粥,便是淚眼汪汪。喝一口,悄悄看封戎一眼,喝一口,眼中淚意轉一轉;一邊委屈一邊喝,速度倒是不比平時慢,很快用完一碗,又委屈巴巴的自己伸手去探第二碗。

封戎陪她一道,也吃的清淡,見她淚珠都要掉下來,只當沒看到她做的小動作。

他擦了擦唇角,擡手,淡淡道:“告訴禦膳房,今日早膳朕不喜,撤下去吧。”

第二碗粥飲溪方喝了兩口,白粥滿滿溢在碗口,料足還飄著香,可宮人聽了令,也不管她是否吃完,上手便將她面前的碗端了下去。

她懵懵的,也不知發生何事,擡了擡手還想拿回來。

她是個能吃苦的仙,若沒有甜甜的糕點,白粥也使得,她是個極好養活的仙!

飲溪的眼神跟著那琉璃碗急急的轉,眼見著飄出了內殿,這回是真的要哭了。

扣了扣手,飲溪低著頭,語氣裏不乏埋怨,聲音卻低低的宛若蚊音:“如何不喜,這粥明明極好,本仙很喜……”

方才在蕭嬤嬤面前誇贊為“頂頂好的人”,如今形象一落千丈,變為了“挑剔的凡人!”

封戎聽到了,不急不緩擡起飲溪下巴,似有困惑:“朕看仙子用的極為勉強,若是再不制止,怕是眼淚都要流進碗裏。朕不願看仙子受委屈,如今看來倒是朕錯怪了?”

她下巴乖巧的墊在那人指尖之上,雙眼裏盛了水,一盈春池般。

好歹她還要些神仙的臉面,清了清嗓子,略有訕訕:“不勉強不勉強,不委屈不委屈……”

封戎一笑:“禦醫道仙子積食,朕心中十分自責。聽聞仙人不食人間煙火,若非朕安排禦膳房給仙子送吃食,仙子不忍拂朕好意全盤接收,想必也不會身體不適,既如此,從今日起各處不會再為仙子送任何吃食,仙子往後也不必勉強。”

晴天送來一道雷。

飲溪聽完,天塌了。

縱是挨一道天雷,想必也沒有這般天崩地裂的感覺;縱是三十年前帝君罰她將千條天規悉數背牢一字不漏時,飲溪也沒有這般天崩地裂的感覺!

一瞬間世界黯淡了,失了顏色,花也不美了,狗也不想逮了,凡間也不想遊歷了。

仙生毫無意義,仙生不值得。

唯有封戎這張絕色臉龐還擺在面前,映在眼裏,說著頂頂狠絕的話。

她心裏急,想說神仙也食人間煙火,她沒有積食,她再也不半夜跑去泡池子,想說那白粥她也愛,桂花糕馬蹄糕梅花酥糖蒸酥酪她都愛。

可是封戎說的話她一句也辯不出來,又想到自己如今三百余歲了,封戎左右才二十歲,恰好是她的零頭,她如此與一個小輩斤斤計較,莫不是失了神仙顏面?

飲溪在天上沒做過長輩,她是太清蚨泠境最小的神仙,就連帝君坐下仙童都比她大的多的多。如今有了凡人作對比,包袱倒是要把自己壓垮了。

自認是長輩的小仙女吸了吸鼻子,默默站起來往殿門處走,憂傷順著流,也是一條河。

封戎沒有攔她,等人出了外殿,才揮手吩咐:“跟著,不許出任何差池。”

頓了頓,他眉間逐漸顯出隱隱陰戾,語氣卻如常:“朕與國師幾日未見,請國師入宮小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