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舊事(三)

夾縫俱樂部的布置與記憶中相差無幾, 穿過迷宮一樣的長廊,便來到迎客大廳。

來這裏觀看競技的,大多是擁有特殊癖好、在閑暇時期抽空打發時間的上流人士, 俱樂部老板不敢怠慢, 於是修建了這間廳堂用以待客。

大廳裏裝潢簡樸卻十分雅致。中式古典的雕梁畫棟賞心悅目, 木質桌椅上籠罩著淡薄光暈,顯出一派靜謐和諧的景象, 與長廊裏陰暗逼仄的氛圍截然不同。

林妧冷眼掃過周身建築, 語氣淡淡地向遲玉介紹:“地下競技是見不得光的事情, 前來觀看的觀眾們為了保障自己聲譽,會戴上掩飾身份用的白色面具。雖然觀看競技的愛好非常小眾, 但競技場的門票一票難求, 價格因而被哄擡得非常高, 俱樂部老板由此狠狠賺了一筆, 甚至發展出巨大的組織鏈條——”

她說到這裏便半途停下, 神色警惕地看向前方不遠處。迎客廳中充斥著溫暖朦朧的黃色光線, 在光暈包裹的廳堂中央, 規規整整擺放著的桌椅茶幾裏,赫然屹立著一個身高兩米多的西裝男人。

男人戴著與她記憶裏一模一樣的純白色面具,面具並非覆蓋整張臉龐,而是會露出嘴唇部分,以便觀眾們在觀賞過程中能隨心所欲地發出驚嘆與歡呼。

他緊閉著嘴唇, 毫無血色的慘白唇角像小醜妝容那樣狠狠裂開, 一直蔓延到耳邊的位置, 從面具洞孔中露出的兩只眼睛毫無神采, 如同兩顆被鑲嵌在面具裏的黑色玻璃珠。

面具在燈光下白得近乎詭異,於純黑色西裝的映襯中更顯突兀。他就像一座靜止不動的雕塑, 由黑白兩色構成,詭異得令人心驚。

站在前面的遲玉沒有說話,目光陰沉地從懷裏掏出小刀。

似乎是察覺到生人氣息,男人陰惻惻扭過腦袋,視線正對上林妧雙眼。

一雙死氣沉沉的黑眼睛陡然迸發出無比雀躍的神采,西裝男仿佛極為激動般開始渾身顫栗,與此同時緊抿的嘴唇迅速咧開,扯出一個猙獰可怖的狂笑。因為唇角開裂到耳邊的緣故,當他張大嘴巴笑起來時,下半張臉整個都仿佛被撕開一般,從裂口裏露出陰森森的、又尖又長的白牙與腐爛流血的牙床。

那樣的表情,與競技場上觀眾們發出歡呼時的神色一模一樣。

“有意思。”林妧輕笑一聲,“這場幻境糅合了我心裏的大多數記憶,並由此幻化成形態各異的怪物……欺詐師還真是煞費苦心。”

但欺詐師顯然低估了她。

當年的一切對於林妧來說,雖然的確算不上是多麽美好的回憶,卻遠遠沒有達到可以稱之為“陰影”的地步。現在的她已經逐漸學會理智和清醒,足以面對曾經所有的苦痛。如果非要說有什麽能左右她的情緒……

林妧面色微沉,她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有當年地下室裏的真相。

西裝男渾身顫抖著轉過身子,被西裝包裹的身體不自然地扭動,像一條蠕動著的漆黑長蟲。他細細將兩人打量一番,猛地張開滿嘴獠牙,發出尖利刺耳的大笑——

然後以常人難以捕捉的速度迅速俯沖,朝林妧所在的方向跑來,一邊跑一邊喊:“笑啊,你們怎麽不笑?把嘴巴劃開變成笑臉的話,一定就能一直笑了吧!”

吵死了。

當年在競技場上,她耳邊就是回蕩著這樣的笑。

被強制參與競技的人們不得不面對九死一生的困境,在怪物的利爪與利齒之下艱險求生,遠在高台之上的觀眾們則置身事外,把殘忍廝殺當做茶余飯後的笑料,每當看見競技者們倉皇逃竄或哭泣著求饒,便會咧開嘴唇發出大笑。

這樣的笑聲在競技者死亡時尤為強烈。場上是猙獰的猩紅色血泊與嘶吼著的龐然大物,屍體如同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眼角仍殘存著未幹涸的淚滴;

空氣被笑聲與呐喊填滿,雪白面具下是清一色的笑臉,咧開的嘴唇像是無止境的深淵,筆挺昂貴的黑色西裝無形中彰顯著看客們的高貴身份,形成滿堂絕妙諷刺。

每到那時候,在一旁候場的林妧都會惡心得捂住耳朵。可那些笑聲像是長了腿,從縫隙裏硬生生擠進耳膜,化作吞噬一切聲響的洶湧洪流,把耳朵和大腦填充得滿滿當當。

眼看林妧呆在原地皺起眉頭,幻境之外的欺詐師勾起嘴角,露出勢在必得的冷笑。

這是他玩弄人類的慣用伎倆,先是搜尋他們內心深處最為恐懼的事物,然後在幻境之中一一復原或具象化成各種怪物。至於他本人,身為幻境的制造者兼操控者,能夠用上帝視角在幻境外觀賞其中發生的一切,那種感覺像是觀看了一部趣味橫生的喜劇電影,受害者的遭遇越是狼狽淒慘,他就看得越發開心。

大部分人在見到怪物們的刹那就被嚇得痛哭流涕,以林妧的水平應該會好上一些,但也僅僅只是“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