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神隱之村(七)

一天中最炎熱的正午轉瞬即逝, 天氣不知不覺間漸漸轉涼。懸掛在天幕正中央的太陽悠悠西斜,光線撕碎雲層落在枝葉的縫隙裏,灑下一片琥珀般不斷跳躍律動的光斑。

未曾謀面的怪物仍然不願意現出身形, 躲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草叢裏亦步亦趨, 唯一存在的痕跡只有偶爾發出的微弱足音——

說是“足音”, 似乎又並不十分準確。它顯然並沒有雙腿,移動時的聲音黏黏膩膩, 像是某種粘稠的物質在地面重重拖行。

秦淮書不忍心看它可憐巴巴又孤孤單單地獨自走在最後, 好心開口向它搭話, 在把一行人大致介紹一遍後輕聲問:“我們應該怎麽稱呼你呢?”

醇厚的青年音緩緩響起:“山行。”

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它是沒有名字的。

出生不久便被丟棄在遙山的怪物與世隔絕, 從來不去講究人類之間的規矩, 更何況即使在這座異常生物集聚的山裏, 也沒有誰願意與它建立親近的關系。不管對方是多麽兇惡怪異的生物, 只要一見到它的身體, 都會不約而同地露出恐懼與厭惡的表情, 更有甚者會直接被嚇得哭出來。

於是它逐漸意識到, 自己好像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怪胎。

漸漸地,它學會不時在深夜時分悄悄前往山下的村莊,隱藏在黑暗的角落裏注視人們的一舉一動。原來人類之間會稱呼彼此的姓名,親密時會伸手相互擁抱或是嘴唇相貼,交惡時則拳腳相向、嘴裏惡狠狠地說一些它聽不懂的話。

它假裝自己也是村莊裏的一份子, 迄今為止偷來了許多許多不同的人生, 只可惜從來沒有哪一段生活真正屬於自己。

直到不久之前, 怪物與盲眼的少女偶然相遇。

那時將近午夜, 意料之外地,它在經過池塘時聽見一串屬於人類的哭聲。怪物從沒想到有人會在深夜留在那麽偏僻的地方, 一時間亂了陣腳,正想要找個掩體遮擋身形,猝不及防就與不遠處的秦儀四目相對。

那時它想,它一定把這個小姑娘嚇壞了。她看起來那麽膽小,臉上還掛著沒有幹的淚痕。

然而秦儀只是茫然地眨眨眼睛,輕輕抹去眼中淚水,很是不好意思地柔聲開口:“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她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慌亂,說話時匆忙低下頭,用雙手遮住臉上駭人的傷疤。

那是頭一回有人用這麽溫柔平和的語氣對它說話。直到她把這句話說完,怪物才恍恍惚惚地記起眼前女孩子的情況。

性格內向靦腆,因為遍布半張臉的疤痕很不討村莊裏其他人的喜歡,經常受到欺負。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它開始不可控地全身顫抖。

沉重的心跳像一陣陣悶雷,每次跳動都重重擊打在胸口,帶來滾燙的、鮮活的熱量。

“沒……沒有。”

許久未曾發出聲音的口腔生澀閉合,舌尖羞怯地蜷縮起來,它慢吞吞地說:“你很難過嗎?”

小女孩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把頭壓得更低:“抱歉,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你是從外地來的遊客?”

它就是這樣開始與秦儀聊起來,用一個前來探險的人類青年身份。後者也很久沒和別人有過交談,談話間難免害羞,在小聲地介紹自己後,怯怯地詢問它的名字。

怪物把轉瞬即逝的慌亂壓回心底,不假思索地應答:“我叫山行。”

把“神行”與“遙山”的最後一個字組合,就形成這個聽起來有點奇怪的名字。

她乖巧地點點頭:“就叫‘山行’嗎?你的姓氏呢?”

它當然不會知道人類究竟有哪些姓氏。

於是只能含糊其辭地回答:“和你一樣。”

秦儀聽完後輕聲笑了出來,空洞無物的深灰色雙眼彎出好看的弧度,即使用手遮住了下半張臉,也還是能聯想到她上揚著的蒼白薄唇。

“秦山行。”她的聲線溫柔得像夏天裏一場遙遠的夢境,仿佛只要稍一靠近,就會化為幻影消失不見,“真好聽啊。”

從那時起,怪物終於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名字。

他們零零碎碎地聊了很久,離別時簡短說了“再見”。明明沒有定下約定,可它還是在第二天的同一時間前往相同的地方,期待著能有某一天與她再度相見——

而秦儀居然也懷抱著一模一樣的想法。

自那以後,山行每個深夜都會去往池塘邊與少女相見。累積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情感如同爆發的火山,綿綿不絕地宣泄而出,全然匯入秦儀溫柔的眼眸裏。

她向它說起神行村持續已久的村民失蹤案件,說起流行於街頭巷尾的神怪傳說,偶爾也說起自己的身世與煩惱,渴望著能有一天擺脫這個愚昧又貧瘠的小村莊,過上正常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