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選人的眼光

場面一時僵住,連原本穩穩端坐著的燕平王妃都驚住了,起身便要過去迎接來人。

“微臣聽著,倒以為自然而然,算不得什麽詭辯,”溫雅輕淺的笑聲微微一頓,既而緩緩打圓場道,“至於牙尖嘴利,小姑娘嘛,也算不上什麽壞事,昔年韓子諷宋人智子疑鄰,嘲齊人濫竽充數,譏楚人自相矛盾,笑蔡公諱疾忌醫*,及至後來,鄭人買履教條,燕人棘刺雕猴……”

“舌戰四方無所懼,後常有道之尖酸刻薄者,然始皇帝觀其文,還不是感慨‘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宣宗皇帝聽罷,震驚回頭,難以理解地反問道:“你拿她比韓非?”

燕平王世子裴濼微微一怔,既而略略低頭,摸了摸鼻尖,無奈承認道:“這確實是微臣比的不恰當了,其實微臣只是想說……好吧,陛下,微臣私以為,您方才的評價,對於一個小姑娘來說,略微有些過了。”

然後微微側過臉,向宣宗皇帝投了個求助的眼色,以兩人少年時形成的默契,那就是“拜托二哥看在我的面子收斂些吧”的簡潔版。

宣宗皇帝收了收臉上的冷肅,莫名地多瞪了燕平王世子一眼,冷哼道:“朕評的是作出來的文章詩詞,關寫的人什麽事……比不得你學了一身憐香惜玉的好本事。”

不過宣宗皇帝說歸說,心裏卻也覺得沒什麽意思了,他自己人知自己事,往常這些女人們湊在一起作詩的閑事他是一向躲得唯恐避之不及的,今天能站在這裏默不作聲地從頭聽到尾,裏面有多少是因為正好見著鐘意在被人為難的緣故,恐怕只有他自己心裏才清楚。

——沒必要的,揪著一個小姑娘不放,當眾與人家難堪,實是沒必要。

即便那姑娘的品行確實低劣不堪,他一個大男人,與人家斤斤計較到如此地步,做得可也沒有光彩到哪裏去。

宣宗皇帝一貫對身邊人的品行操守要求很高,不過他嚴於律人,也同樣嚴於律己,意識到自己不自覺鉆了“意難平”的牛角尖,有因不甘而故意找人麻煩的嫌疑後,他清了清嗓,不願再風度盡失地當眾與鐘意難堪。

宣宗皇帝打定了主意要對鐘意“視若無睹”,故而把視線默默平移到了起身迎人的燕平王妃身上,還伸手親自扶了對方起來,溫聲道:“叔母快起,不必如此多禮。”

燕平王妃驚訝又無奈地笑著道“陛下也過來了,怎麽不讓人先來傳一聲?這迎都沒有好好迎一下,也太失規矩了……”

後邊兩句,主要是在嗔怪燕平王世子。

“是朕一時起興叫了臨知他們過去南郊跑馬,”宣宗皇帝主動開口解釋道,“大月國今年送的那批馬駒不錯,早上折騰的比朕預計要久,本都打算回宮了,聽臨知提起叔母在林府,朕又想起正好還有件事要與林相談,就一並過來了。”

宣宗皇帝一邊與燕平王妃解釋著,一邊步履不停地往前走,走到一半,他忍不住又停下了。

“朕都說了平禮,怎獨你還跪著?”宣宗皇帝發誓,他方才真是下定決心一眼都不去看那個小姑娘的,免得自己心裏一時邁不過那道坎,犯了什麽讓自己鄙夷的“徇私”之過。

更何況,這個小姑娘看著也未免太小了,瘦瘦矮矮的一個,臉上的奶膘甚至都沒掉幹凈,宣宗皇帝雖然自覺自己十分厭惡對方的卑廉不自愛,以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齷齪手段,但真的遇上時,還是覺得,呃……要真欺負了對方去的話,似乎有些太以大欺小了。

勝之不武,也不成體統。

宣宗皇帝腦海裏不期然地閃過了半年前鐘意在長寧侯府後院小道上雙目垂淚的側臉,以及最早的時候,對方給自己的第一印象——那個茫然無措坐在地上的小丫頭。

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迷惘與無力,仿佛一個找不回的家門的小孩子,迷失在半路上,走走停停,前路還未可知,卻已經累得要走不動了。

不知前程,不知歸處。

宣宗皇帝八百年難得動一次的惻隱之心,就在那天突然跳了出來。

然後收獲了一個他當時以為的,自己登基兩年來的最大驚喜。

當然,後來繼續往下翻,才知這驚喜裏面隱約已經腐敗了。

但不管怎麽說,這個年紀,也確實還是個小孩子呢。

小孩子又能懂什麽呢,幼苗長歪,還不都是家中長輩沒有好好教導的結果,宣宗皇帝想想便對承恩侯府的厭惡更深了一層。

但這也並不能改變什麽,宣宗皇帝自覺自己是個追求效率的務實人,事倍功半的活兒鮮少接手,更遑論去好心幫忙修整旁人家院子裏的歪脖子樹苗了。

哪裏有那份精力和耐心。

但以上所有種種,通通都只停留在了宣宗皇帝第二次開口詰問鐘意的前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