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一天,束河的奶奶把她拉到一邊,給她看一副水墨畫,畫中有山有水有家禽,筆法之拙劣,用功之粗糙,外行人一看都能看出好壞美醜。束河說:“喲,怎麽畫得這麽差,跟小孩畫的一樣。”束河的奶奶面有溫色,說:“還不是為了給你們節約,為畫這個,我可練了好久啊。”前一陣奶奶是每天關在臥室裏畫畫。人人見了都說奶奶現在是修身養性,要當文人。束河納罕道:“你在說什麽呀?這關節約什麽事啊?”奶奶說,“你不知道,人死以後,是要住到另一個世界裏取的。那個世界通這個世界一樣,也要有房子有汽車,你們得買來燒給我。我前段日子去打聽價錢,哎呀,可貴,紙糊的都那麽貴,我就琢磨著,我自己做一個好了。但我老了,一坐手工活手就抖,就想畫一幅吧,畫也一樣。你看,我把我想要的生活都給畫出來了,青山綠水的,比我現在住的地方好多了,我簡直有點向往了。”束河聽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又不能表現出來,勉強地說:“你公然砸家裏搞封建迷信,我要去給爸爸說。”奶奶連忙拉住她,說:“哎呀,你千萬別,你爸爸要是曉得了,非給我撕了不可,到時我死了,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比活著的時候還慘。”束河拉住奶奶的手說:“奶奶,你別一天到晚死不死的,你又能吃又能喝又能睡,我看我們死了,你都還沒死呢!”奶奶用手往束河的腦袋上戳了一下,說:“你就挖苦我吧,你給記著,我要是死了,你就把這畫燒給我,別人我指望不上了,我就指望你了。”束河揉揉被戳痛的地方,說:“好啦好啦,答應你啦。”“你可一定得記住咯,不然我到時做了孤魂野鬼,我就來找你算賬。”

“哎呀,你別嚇我。”

束河萬萬沒想到,奶奶說死就真的死了。那天一大早,家裏人都還沒起床,她一個人去樓下買早餐,回來的路上被一輛出租車給撞到,人是給搶救回來了,卻再也爬不起床。家裏人輪流照顧她,剛開始幾月還好,後來日久,大家都有些力不從心。束河的父親說:“奶奶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看來是活不成這個月了。”束河的母親說:“也難怪,這樣大的年紀了,還整天在街上逛。”束河的父親瞪她母親一眼,說:“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麽?”

束河去房裏看奶奶。奶奶渾渾噩噩地分不清她是誰,問:“你是老幾的女兒啊?”

“我是老三的女兒啊。”她父親在家裏排行老三。

奶奶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來。那只手瘦的像一把竹樓,在白色床單上遊走,她說:“你都長這麽大了,我記得你還很小啊,還是被你爸爸抱著來找我啊。怎麽我睡了一覺起來,你都這麽大了,你十幾了呀?”

“我都二十八啦奶奶。”她握住奶奶的手,這只只剩一層皮的手再也不能給她紮鞭子了。小時候,都是奶奶給她紮鞭子,一邊紮一個,還誇她像瓊瑤劇裏的金銘。

“這麽大了呀,那我也該老了吧。對了,你是老幾的女兒啊?”

束河一下子就哭了起來,說:“奶奶,我才說了呀,我是老三的女兒。”

奶奶點點頭,說:“奶奶老了呀,記不清啦。”

又拖了一陣,奶奶的病情不見好轉,手手腳腳腫得很大。她寬慰奶奶道:“奶奶,你看你都長胖了。”

“我是腫了呀。”

“你的臉色多好。”

“我是發燒啦。”什麽也瞞不過她,她嘆氣道,“我前幾日夢見一支蠟燭滅了,我命該如此。”話說不下去,沒了力氣,束河知道她在擔心什麽,附在她的耳邊,說:“你放心,我一定把畫燒給你。”話一說完,奶奶便微笑著斷了氣。是不留遺憾地走了。束河趴在她的身子上哭,一具幹癟癟的屍體,只剩一把脆骨,是時間的長河裏漏出的一顆石頭,石頭上的文一明一滅,隨即又被河水沖走。束河突然意識到生命的脆弱,方才真正地理解了

那佛教書裏的“無常”。良久,在那裏,看父母為奶奶擦洗身子,換上她生前最愛的袍子,要重活到哪畫裏去。

束河打電話給顏子樂。這是一年來她頭一回打電話給他。據說蘇久離家出走過一回,又被他給找回來,反正都是離她好遠的事,她也不想再去打聽。

她之所以會打電話給他,只是想對他說清楚一件事情,關於愛他的事情。其實可以不說,但經歷了奶奶的去世,她把命運想得很無情,有些話再不說,可能就真的來不及,指不定他哪天也沒了,樸賫志以沒最最可怕。

顏子樂答應來赴約,好像聊到她會來找他的樣子,說:“你到底還是跟我聯系了。”他們約在寬巷子的星巴克咖啡,束河先到,身子坐的直直地等他,周身都是要爆發的勁,像繃著的弦一碰就要斷掉。顏子樂一如既往地遲到,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先把手上的包甩到一邊的椅子上,再慢悠悠地坐到束河的對面,說:“好久不見。”那語氣好像他們昨天還見過。她緩緩地笑,身體也緩緩地舒展開,十根手指放到弦上,弦已經調到最適合的松緊度,要開始華麗麗的演奏了。她說:“嗯,好久不見。”顏子樂說:“還好嗎?這麽久不見了。”他瞥見她食指上戴著鉆戒,三克拉,是一顆從他心頭劃過的流星,很快就平復了那激動的心情。他問:“你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