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場 給蘇九久的一枝玫瑰

成熟的人可以為了高尚的事業而卑微地活著。

——塞林格

顏子樂的弟弟從大涼山支教回來了。他叫許子夏。

蘇九久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幫忙張羅他回去城後的工作問題。顏子樂兩個星期沒有回家,說是去蘭州出差,卻把車也開走了。她只得坐公交去一位大學校長的家,那校長是她的遠房親戚,已經遠到尋不著最初的幹系,曲裏拐彎地隔了好幾代,只聽說過有這麽個人,沒見過一次。她厚著臉皮提著上好的普洱茶去拜訪他,普洱茶是她專門托雲南的朋友寄過來的,因她祖上有人曾是有名的茶商,故對茶也略懂一二,能泡得一手好茶,她忍著下腹的墜脹感給校長一家表演茶藝:一溫壺,二注茶,三刮沫,四注湯,五點茶,六聞香,七品飲,每一道工序經過漫長時光的雕琢都變得妙不可言,連同她靈巧的手指也像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校長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從面記住了她的名字及所托之事,翌日便給許了夏安排了個助理的工作,合同一簽就是四年。

許子夏嘴上沒說什麽,悶不吭聲地用手輕輕轉動腕上的表,心裏對蘇九久卻是徒然增添了幾分敬意。她脫下呢子大衣,坐到許子夏旁邊,身體裏的熱氣從毛衣的領口往外冒,因皮膚白,整個人都像一塊蒸熟了的發糕,聞著香噴噴的,捧手心裏軟軟又暖暖的。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塊手絹,手絹的一角上繡著一朵水紅色的玫瑰,他把手絹遞給她,她也不接,推了一把,說:“不用,我好幾天沒洗頭,該把你這麽漂亮的手絹給弄臟了。”許子夏沒動,執意要她收下,她看了坐在小板凳上剝花生的婆婆一眼,語氣裏半是責怪半是親昵地說:“好,你看子夏這倔勁。”許子夏幹脆把手絹往她手上一塞,徑自走開了。

婆婆手上剝著花生,老花眼鏡一路滑得快到鼻尖上,半仰著臉來看蘇九久,眼睛一半在框裏,一半在框外,便把表情也遮去了一半,她說:“你倒是什麽都好。”後半句話沒說出來,蘇九久大抵地能猜出,“怎麽就是讓顏子樂不滿意?”蘇九久搭訕著笑笑,轉眼望見許子夏站在院子裏抽煙,那背影與顏子樂如出一轍,只是肩膀更加寬厚,哪怕穿著針織套頭衫,松松垮垮的,迎著陽光也能隱隱約約感覺到身體蜿蜒曲折的輪廓。她虛眯著眼,盯得入了神,許子夏轉回身子來,與她的目光相遇,兩人有須臾的尷尬,趕緊又把臉側向別處,許子夏知道,她是把自己當成哥哥了。因此,他竟有些恨起哥哥來。

“許子夏隨母姓。”顏太太說。顏太太的上海口音很重,哪怕來了成都二十幾年,仍說不來四川話,出去買菜還被人當外地人訛詐,她一面淘菜一面對蘇九久講道,她懷上許子夏的時候一心期盼會是個女兒,提前跟顏湛全商量好這孩子隨她姓,好像是要為許家保留一條根。她是想,總不能讓顏家把好處都撿完了。顏湛全見她肚子小小得撐不起衣服,也以為是女兒,便隨她去,應允了她。沒料到,生下來又是一個兒子,顏湛全不太情願,但又不能食言,他一直以“君子”自詡,便是兒子,也隨了母親姓。再後來,這竟成了他的心病,他每見到許子夏,總覺得他是顏家的叛徒,就盡其所能地對顏子樂好,久而久之,明裏是一家人,暗裏成了兩個陣營,顏太太與許子夏一個陣營,顏湛全與顏子樂一個陣營,每遇矛盾,雙方爭執不下,一般都是犧牲許子夏的利益來保全大局。所以,許子夏二十四年來,活得很是憋屈。顏太太突然停下動作,聳起一邊肩膀抹了抹臉,臉上不知是淘菜濺起來的水,還是淚,她說:“謝謝你對子夏的事那麽上心,除了我,對他好的,你還是第一個。”蘇九久摸不著頭腦,笑笑道:“一家人,應該的。”

蘇九久吃完飯就要去河邊散步。往常都是婆婆陪著去,但這幾日婆婆的腰疼犯了,走兩步就得歇一歇,便讓許子夏陪著去,許子夏總是走在前面,距蘇九久一米左右的距離,好像避嫌一樣的,走五六步,才回過頭來看蘇九久跟上來沒有。蘇九久走得很慢,走輕了,便把一只手搭在河邊的石欄上,望著河面,一望就是好一會兒。許子夏那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在褲包裏掏東西,大概是想掏出一根煙來,打發一下時間。他極力地掩飾自己如此醉心於這樣的時刻。只有他們兩個人。

許子夏下鄉支教前比顏子樂更要白,皮膚薄薄地貼在骨頭上,能看見裏面的筋脈。且一張臉上透著女氣,雙眼皮褶子摺得很深,眼梢又有些往上吊,直插進雲鬢裏,像極了戲裏走出來的人。因在家裏受了氣,變得少言寡語,反正說什麽都是錯,便索性不說。一個人一旦過於沉默,要麽是個天才,要麽是個蠢貨。許子夏介於兩者之間,就比尋常人多了幾分單純,但這單純尋常人又讀不懂,以為這“純”就是“蠢”,總是另眼看他三分,一分鄙夷,兩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