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慶元四年七月下旬,禦駕自西苑返回洛陽宮城。
而這時與西赫蘭的和談,也差不多接近尾聲。當少年人們在獵場上追逐的時候,長者們則以言語交鋒,竭盡全力為自己的國家牟取更大的利益。在最後的結果中,沒有哪一方能夠大獲全勝,無非是在種種桎梏之下,盡可能的力求雙贏而已。
和談將將結束之時,那些與西赫蘭具體談妥了的事宜,還未來得及擬成詔書昭告天下,卻已被褚相親自挑選其中最緊要的部分,寫在了一張薄紙之上,差心腹送往自家府邸,遞到了一個人手中。
*
是夜,褚相回到家中時,有人已站在他門前等候他多時。
褚相並不意外,淡淡的喚了那人一聲,“旻晟,你來了。”
“見過君侯。”高挑瘦削的男子朝褚相一揖。
徐旻晟是個固執的人,他和褚家次女褚瑗完婚已有十余年,然而他從不喚褚相一聲“父親”,寧願以爵位來稱呼自己亡妻的至親。
褚相不以為意,示意徐旻晟同他一起走入屋內,點燃了放置在案頭的釭燈,“來找我有什麽事?”
“有幾則與西赫蘭定下來的事宜,晚輩以為不妥。”徐旻晟開門見山。
“說說。”褚相一振衣袖,坐下。
恍然間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面對著他的人是太學中最出類拔萃的學生,正滿懷著自信與豪情,與他侃侃而談,期待著他的考校。
“首先是西北駐軍之事。”徐旻晟說:“西北駐有兵卒三十萬人,以防備西赫蘭進軍。可君侯卻打算,將西北屯軍抽調往東邊?”
“這不是我一人的主意,而是整個尚書台商議過後的結果。西北屯駐重兵,乃是涼州之亂後的事——”說到這裏,他略為停頓,看了眼徐旻晟,而後才道:“而今既然已與西赫蘭和談,雙方由敵對轉為結盟,再於邊疆布下重兵,恐不利於雙方互信。”
“互信?君侯難道認為那些蠻人值得信任麽?十五年前涼州——”
“涼州的事不用你提醒,我記得的。”褚相打斷他的話,“倒是旻晟你,不要永遠溺在過去,對曾經的遺憾耿耿於懷。每每提到和西北有關的事,你便冷靜不下來。我讓人提前將尚書台的決議給你過目,就是為了給你時間讓你好好想明白一些事。”
“明白……什麽?”
“西北諸鎮,勢力混雜,腐敗滋生。這也是為何屯田之政多年來一直不能很好推行的緣故。倒不如趁著西軍東調的機會,將軍隊編制打亂,那些陳年積弊,也會隨之被破壞。”
“君侯就不擔心西赫蘭進犯?”
“就目前情形來看,更值得擔心的是東赫蘭。”褚相說:“這並非我信口妄言,我自有我的渠道去取得來自塞外的消息。”
徐旻晟垂首默然了片刻,而後又一次開口:“那開放邊關合市……”
“的確有利有弊。”褚相承認,“但我願意一試。我朝馬政一直推行不暢,與塞外胡人合市,用我們的絲綢、漆器去換取他們的馬匹,是解決邊軍馬匹不足的最好辦法。”
徐旻晟思索片刻,未予反駁。
“至於為何要如此大規模的推行合市,那是為了防著那些世家大族。”褚相頗有耐心的和徐旻晟解釋:“世家大族,常有‘辜榷’之權,即壟斷鹽鐵茶絲貿易之權,就算沒有這項權利,他們也會仗著家世壓制邊關其余商戶。只有合市的規模足夠大,大到他們吃下的地步,這才會給尋常商戶一絲機會。之前數十年,我朝一直牢牢控制著邊關商貿,許多東西只允許官府經手,實際上得利的並非朝廷,而是邊關操作商貿之事的官吏與世族。這樣的局面,不能再維持下去了。”
“我明白了。”徐旻晟道。
“你所擔心的,我也曾擔心過。”褚相說:“國泰民安數十年,可所謂的安穩,哪有那麽容易維持。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可又不能太過謹慎。人的精力終究有限,許多時候只能聽天由命。”
在徐旻晟記憶中的褚相不會說出這樣帶著頹喪意味的話,也許他是真的老了。
“正因邊疆局勢不容松懈,所以我一直都沒有放棄整頓西北的念頭。旻晟哪,你若是能幫幫我那該多好。”褚相看著眼前的中年人,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了惋惜。
“……可惜,晚輩已經無法再回到朝堂上了。”徐旻晟無聲的苦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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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旻晟沒有帶侍從的習慣,他獨自一人提著燈回房。
走過曲曲折折的長廊,穿過庭院,在途經池塘時,他忽然頓住了腳步。
他看到了褚謐君,她正站在湖泊邊,出神的想著什麽。
他原本是沒打算理會她的,可他的腳步聲已經驚動到了她,她猛地回頭,在看到他之後朝他行了一禮,喚了聲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