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洛陽城東,褚氏家墓。

說是家墓,其實不過是幾座墳墓聚集的一片山頭而已。褚氏並不是什麽望族大姓,發跡自褚相而始,上溯數代,皆是黎庶之輩。唯有褚相的父親曾做過小官,最後卻卷入朋黨傾軋之中,被貶謫至南方病亡。

褚相顯貴之後,將父親改葬回洛陽,後來他母親病逝,亦被他葬在了亡父身側。

此外,還有一個人也葬在這。

褚瑗,褚相次女。

這是四月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晴天,褚相在這日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出現在尚書台處理政務,而是早早乘車來到了這裏,來吊唁自己早逝的女兒。

與他同行的,是體弱多病,幾乎不曾出門的衛夫人。

這一日,是他們女兒的忌日。

只是這個忌日不為人知,哪怕是褚謐君,都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原來是死在這一天。

“到了?”因山路難行,馬車只能在山腳停下。衛夫人感受到了一陣輕微的顛簸,開口問道。

“到了。”褚相的聲音比往日要低啞。

“到了呀。”衛夫人低低的嘆了口氣。

褚相攙扶著自己的妻子走下馬車,兩位老人在幾名仆役的陪同下靜靜的沿著山路慢慢往上走。

不同於別人家拜祭亡者時的大張旗鼓,這一對年邁的夫婦好像只是來這裏探望一個熟悉的親人而已。他們什麽也祭品也沒有備下,亦不曾悲泣神傷,兩個老人就這樣相互扶持著,不緊不慢的走在山路上,時不時交談幾聲。

“累了。”衛夫人身體不好,走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

褚相也不催促,就這樣默默的站在妻子身側等著她。

下人提議衛夫人乘坐肩輿上山,但衛夫人且搖頭拒絕了,“若讓弦月知道我已經老到了要靠肩輿才能上山的地步,那孩子會擔心我的。”

弦月,是已故褚瑗的小字。

褚相只是笑笑,“你這愛逞強的毛病,弦月倒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弦月一個人待在這會不會覺得冷清。”衛夫人繼續往前走,“我的身子若是和十多年前一樣,我肯定每天都來看她。”

“弦月從小就喜歡一個人待著想自己的事情,我們這樣的老人,還是不要打擾她了,她會嫌煩的。”

“還記得麽?弦月從前總和滿月一塊出去惹是生非。咱們都以為是滿月帶著妹妹胡鬧,可實際上每每在後頭使壞的,都是弦月。”

“記得記得。咱們這三個女兒,性情各異,我一直以為最不讓人省心的是滿月,可誰知道是弦月……”

“胡說。咱們最好的孩子分明就是弦月。你從前、你從前不是一直誇弦月聰明麽……”

兩人一路絮絮叨叨,有關女兒的回憶其實也就那麽多,這兩個人卻總愛不厭其煩拿出來說幾句。褚家二娘褚瑗在這世上其實也就活了二十多年,人生才開了個頭便走向了終結,只留下兩個老人在她走後,追憶她曾存在過的時光。

人年紀大了,記憶力就會衰減,等到他們什麽時候也忘了這個女兒,也就到了他們生命該結束的時候了。

“到了。”褚相又一次說出這兩個字。

他們已經攀到了半山腰,褚瑗的埋骨之地。

但他們卻沒有急著走到女兒碑前。

因為已經有人跪在了那裏。

那是一抹素白而消瘦的背影,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又要跪倒什麽時候。他就這麽默默的與石碑相對而望,如同自己也化作了一尊石像。

“徐旻誠。”衛夫人喚了一聲。

男子回頭,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老人。

這是個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面容清臒而憔悴。在見到褚相夫婦時,他緘默了一陣,最終還是站起,朝兩位老人一拜。

“旻誠,你也來看弦月了。”褚相道。

“我怎麽可能不來看她。”中年男子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每回我只要想到她,我就會來這裏待一會。不知不覺,她走了已經十四年了。”

他說這話時,眼眸空洞黯然,了無生機。

衛夫人看著他,長嘆,“徐旻誠,你若總是這樣一幅不死不活的樣子,就少來見弦月,免得她傷心。”

徐旻誠垂眸,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徐旻誠,十余年前太學中最驚才絕艷的太學生,尚書台中最年輕的尚書令史,褚家二娘的夫婿,而今落寞消沉的失意人。

“前幾日做夢,我又見到了她。她遍體鱗傷,手腕腳踝都被人折斷,滿地都是她的血……”

“住口,別再說了!”褚相喝道。

“呵,”他擡眸,直視著兩名老人,繼續道:“她走了十四年了,她走得時候眼睛都不曾閉上,十四年來我每每夢見她,她都在質問我,問我為什麽沒人替她報仇——”

“誰為她報仇,你麽!”褚相眥目欲裂,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可是在面對眼前這人時,怎麽也沒辦法保持住慣有的從容姿態,“你現在就去為她報仇,提著你的刀,我看你能殺幾人?你瞧瞧你現在這幅模樣,的確不該再出現於弦月面前,她若是在九泉之下能見到而今的你,她只會失望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