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孟珩第一次在夢裏見到盛卿卿時,他才十五歲。

前一刻他還在屍山血海裏掙紮著爬出一條路來,後一刻他眼前一黑就掉進了不知是真是假的夢境裏。

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夢中,孟珩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待了多久,只覺得靈魂幾乎要脫殼而出飛向天空。

他想自己大約是要死了。

然而啪塔啪塔的一陣腳步聲逐漸靠近,由緩轉急,接著兩只嫩生生的小手落在他臉上,小心翼翼地擦了一下。

稚嫩的童聲含著驚慌問他,“大哥哥,你怎麽了?”

同那潔凈柔軟的肌膚接觸的瞬間,孟珩油枯燈盡的身體又獲得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力量。

但這力量太過渺小,連讓孟珩睜開眼睛、動動手指都做不到,只叫他的精神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一言不發、氣若遊絲、半死不活的模樣想必嚇到了身旁的孩子,對方又晃了晃他的身體,聽聲音好似已經給嚇哭了,“你、你別在我夢裏死呀。”

孟珩:“……”他心想人之將死,大約總能進到些純白無垢的幻覺當中,叫人死得舒心些。

從滿是斷臂殘肢的戰場來到這純潔無知的孩童身旁,即便死亡也叫孟珩覺得輕松不少。

然而孟珩是認命了,他身旁的孩子卻不肯叫他安安靜靜地離世。

孟珩聽見她抽抽搭搭地起身跑開,過了一會兒又回來,拿著濕濕涼涼的不知道什麽東西往他傷口上塗,又塞了個東西到他嘴裏,帶著鼻音說,“吃顆糖就不疼了!”

那確實是顆糖,孟珩舌尖一甜,麥芽糖險些順著喉嚨眼掉下去。

疼痛感已經脫離了身體,但孟珩閉著眼感覺了會兒,就知道身旁小姑娘大概是想替他包紮傷口。

那可是差點將他身體劈成兩半的刀傷。

“話本裏明明說,用嚼爛的草藥敷了傷口就不會流血了……”小姑娘在孟珩身旁忙活了半天,大約是始終不見效,終於揪著孟珩的袖子哇地放聲大哭起來,“大哥哥醒醒,我不要你死!”

孟珩被哭得頭都疼起來了——明明這會兒他連自己的傷口都察覺不到。

他閉著眼睛躺了許久,想著全軍覆沒,只剩他一個人因前輩以命相護還活著,敵軍很快便要打掃戰場,他恐怕離被發現、格殺也不遠,何必醒來呢?

不如和同營的戰士們一同歸西。

小姑娘哭了只一小會,很快又爬了起來跑遠。

孟珩想她大約終於是放棄自己了,便半是安詳半是放棄地任自己的神志越飄越遠。

隨即,小姑娘又撲回了他身邊,這回離孟珩近了許多,幾乎就在他面前。

“喝了我的血,大哥哥應該就會好起來了……”她嘟嘟囔囔地說。

孟珩的神智幾乎是瞬間就被拉回了身體裏,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意志支撐著他睜開了眼睛。

粉雕玉琢、身上沾了不少鮮血的小姑娘正瞪大眼睛看著他,一手持刀對著自己的手腕,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麽。

“你是不是想死?”孟珩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啞得跟從地獄裏爬出來怨鬼似的,陰森森嚇人得很。

果然,小姑娘正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奪眶而出,“明明是大哥哥你……”

孟珩不跟小丫頭計較,皺著眉把她手裏來路不明的刀奪走,順手揣在了自己身上,不耐煩道,“不準哭。”

小姑娘果然很聽話地安靜了下來。

孟珩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該怎麽逃過敵軍偵查、將戰報帶回軍中,等他心中有了計劃擡起頭來時,就看見不遠處的小姑娘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委屈地肩膀一聳一聳,雙手還捂著自己的嘴。

饒是孟珩心如鐵石,這會兒也覺得自己有點不是東西。

他半跪起身,將手掌心在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跡,才遲疑地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發絲,“哭什麽,你這不是救活了我嗎?”

小姑娘仍舊捂著嘴,紅通通水靈靈的雙眼望著他,似一面從未落過塵埃的明鏡,孟珩在裏頭看見了自己滿是血汙的面孔。

若是大慶國破,和她一般般年紀的孩子們都不會再有這樣的雙眼了。

孟珩垂下臉去,用額頭和小姑娘的額頭輕輕碰了一下。

“戰亂會結束的。”他斬釘截鐵、破釜沉舟地說罷,帶著滿身皮肉外翻的傷口站了起來。

他必須回到戰場上去。

*

從那日開始,孟珩便時不時能在夢裏見到一日日隨時間長大的小姑娘,此後再兇險的征戰絕境中,他都再沒動過死的念頭。

他若真死了,小姑娘嘴一癟就能在夢裏水漫金山。

可是,隨著時間推移,孟珩發覺這並非是他的夢,而屬於另一個孟珩。

小姑娘長大成人、赴往汴京、所嫁非人、香消玉殞。

夢裏的孟珩百般顧忌,只在暗中護她,不敢吐露愛意,連她的最後一面也沒能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