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04年夏末最後一場暴雨,那是秦樓人生裏第一個沒有發瘋的雷雨夜。

從記憶的夢魘地獄裏走出來的魔鬼在他的窗前不甘地嘶吼和徘徊,一次次想要再次把他拽進那個絕望和恐懼的深淵,然而每一次都有另一個聲音擋在他的耳邊——

那個聲音說,“我在。”

秦樓也數不清那一晚宋書說了多少遍,大概比她之前說過的話加起來都要多,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那也是他第一場沒有噩夢糾纏的安眠,他的夢裏出現了別的地方——不再是那個廢棄破舊的後院、不再是那些黝黑的吃人的金屬桶、不再是那群揮舞著鐵棍敲打在他身上的長著孩子面容的魔鬼、不再是他撕碎一切包括自己也沒辦法逃出來的雷雨夜的噩夢。

他第一次夢見了孤兒院的前門外,那裏有一片柔軟的草坪。他躺在上面,陽光撫慰過他身上每一寸灼痛的傷口,暖洋洋的光抱著他。

盡管身上的傷很疼,盡管稍一動就會扯破傷口淌下血來。

但他還是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光。

他死都不想放開。

——我在。

——那請你一直在。永遠不要離開。

——

“秦家小少爺的身邊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女孩兒。”

——宋書搬進秦家兩年後,所有和秦家有關的人都在這樣傳言。

女孩兒真的很奇怪,因為她安安靜靜,不愛說話,沒什麽表情。最重要也最奇怪的是,她不怕秦樓。

“她竟然不怕秦樓”——傳言的每一個人都要加上這句話,尾音最好再上揚一些,這樣才足夠表明他們內心的震撼。

事實上,秦樓的宅子裏的傭人們更知道:宋書對秦樓,那哪止是“不怕”兩個字能夠形容的?

這兩年裏,秦樓和宋書一起進入二中的附屬初級中學,秦樓用一兩天的時間就成了名聲傳到高中部去的“風雲人物”。

原因包括且不限於:

在剛入學的誓師大會上站在第一排,“沐浴”著台上校領導的唾沫星子,手裏把一只六階魔方轉得飛起,被忍無可忍的老師點出後仍然充耳不聞地在短時間內迅速完成復原,然後放到他旁邊的女孩兒手裏。老師在台上暴跳如雷,少年視若無睹朝女孩兒咧嘴一笑的場面被校報小記者拍下來,私底下流傳全校。

第一堂數學課上,跟原本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的數學老師,從“為什麽三角形兩邊之和大於第三邊、兩邊之差小於第三邊”的推導求證一路延伸發散到“三重積分的輪換對稱性”,並以將數學老師駁斥到面紅耳赤摔門而去的結果,取得滿堂學生聽不懂但是絲毫不妨礙他們跳到桌上拍板喝彩的“勝利果實”……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所以最後校方和秦家做了雙方談判,校方懇切地表達了“您家孩子這種天分到我們學校來實在屈尊我們也承受不起”的意願,換得秦樓除了大考試以及他本人有意願參與的集體活動以外不必出現在學校裏但不妨礙他以後順利拿到畢業證晉升高中部的“雙贏”結果。

對於這個“雙贏”結果最不滿意的,大概就是秦樓的宅子裏敢怒不敢言的傭人們了。

宋書的到來讓秦樓喜怒不定的爆發少了很多,連偶爾的雷雨夜他們也再不需要為那些恐怖的場面和聲音擔驚受怕,但作為代價——只要宋書不在宅子裏,比如去二中上學的時候,秦樓的情緒就格外容易被戳到爆發點。

譬如今天。

一輛黑色轎車急刹在宅前。連轉進旁邊停車位的時間都沒留,門前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等著的傭人已經沖上來。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司機下車。

“接到了嗎?”

“在了在了。”司機被催促著打開後排的車門。

背著書包的女孩兒剛踩到地上,就被傭人拽住手,“書書,你可終於回來了,都快等死我們了。”

“老師拖堂……”

女孩兒沒來得及說完一句話,已經被傭人拖向宅子裏——

“這些以後說。少爺已經折騰半上午了,小祖宗您現在可加點緊,趕緊去‘救命’吧!”

“……”

等這邊一大一小兩道背影消失,去接宋書的司機停好車,下來之後還有些心有余悸。

他問旁邊修建草坪的人,“少爺今天又鬧了?”

那人苦笑:“我都站這兒修一上午草坪了,你說呢。”

“唉。少爺這脾氣,也就宋書能治得住。”

“還真是。要是離了這位小祖宗,真不知道日子還過不過得下去。”

“不過宋書畢竟是白小姐的女兒,又不可能一直留在少爺身邊。而且再小的孩子也總是得長大的,這要是以後哪天她想走,少爺那性格還不得——”

說到這兒,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噤聲。

余下的話誰都沒再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