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交互

在姥姥短暫離開的一個下午,姥爺悄悄閉上眼睛。

她回來時,叫他的名字,沒將他叫醒。

姥爺又進了一次手術室。

漫長的等待後,手術室的門打開。

“看這幾天了,”出來的醫生說:“守著他吧,能醒就沒大礙。”

妞妞媽媽掐著姥姥的手,目光一顫。

“您的意思是……”

“嗯,也有可能醒不過來,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從手術室被推出來後,姥爺一直處於昏迷。

妞妞也到醫院來,跟姥爺說話,給他鼓勁。

當孩子長時間的凝望病床上的老人,忽然對他感到陌生。

記憶中的姥爺仍是年前的模樣,板著張臉,跟姥姥在院子裏鬥嘴。姥姥讓他笑一笑,用手去提他的嘴角。他轉頭咬住姥姥的手指,她叫痛拍他,他不肯松。

如今的姥爺,臉龐枯黃瘦削,戴著呼吸機。

身上密布的管子,連通到床側的一台台儀器,它們填滿他的病房,監控著他的生病。

姥姥始終陪著姥爺。

她坐在他床邊的小凳子上,緩慢地為他織著一件過冬的毛衣。

時不時看一眼他,然後低下頭,她織呀織。

織得無聊了,又看看他。

妞妞嘆了口氣,從病床旁走開,轉身蹲在姥姥身邊,擡頭看她。

“姥姥,你覺得姥爺能聽見我們說話嗎?”

“不知道啊。”

姥姥沒停手裏的活,斜了眼安靜躺著的姥爺:“他有可能聽不見,有可能聽見了不理我們。”

她本該是最心焦的人,送姥爺到醫院的那天,妞妞見過姥姥的眼淚。現下,家裏人人愁容不展,擔憂姥爺的狀況,姥姥倒成了最平靜的那個。

“姥姥。”

“嗯?”

“我想聽完姜明珍的故事。”

……

何玉聽見姜明珍的聲音。

她正給他們的小孫女講那個沒講完的故事。

他看不見他們,獨自一人在一片空曠的黑暗中漫步。

他沒想清楚要去哪,只是走著,走著。

呼吸沉沉,腳步深深。

“姥姥,姜小貞真的要放棄何玉了嗎?”

“是啊。”

何玉猛地想起來,她故事中講的這一段是什麽時刻。於是他看清了周遭,大四畢業晚會結束的那個晚上。

夜很深了。

年輕的姜小貞踏著高跟鞋,從大學的禮堂離開。

年邁的何玉下意識地轉動身側的輪椅,這個動作讓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是用雙腳站立的。

於是他朝姜小貞追了過去。

姜小貞走得好快。而何玉已經太老了,沒走兩步就開始大喘氣。

他試著喊她。

她沒回頭。

還要追嗎?不然不追了吧。

何玉的心臟突突地疼。

這種失落的無力的感覺,好熟悉。

成長的路途,分離後的再見,熟知後的又一次疏離。他無數次地凝視著姜小貞的背影,心裏在問:姜小貞,你在想什麽?

你在想什麽?

管他叫小狗,卻在畫《我的朋友》時,畫了坐在地瓜山上的他。

家道中落,卻依然如兒時那般端著公主架子。

無人在意她衛生委員的職位,她卻當了回事,盡職盡責,驕傲地站上主席台領錦旗。

為什麽哭呢?

一副誰都沒法欺負她的模樣,沒有打過敗仗,為什麽哭呢?

明明生活在變好,她也變得越來越好,為什麽丟失了勇氣,開始退縮呢?

明明說過愛他,明明要他等的。為什麽放棄了?

何玉不懂。

他無數次凝視著姜小貞的背影,感到茫然的失落。

她是真的要走,真的,要放棄他了嗎?

在姜小貞身後的何玉停止腳步,望著她耷拉肩膀的遠去的身影,他的耳邊響起了姜明珍蒼老的聲音。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聲音聽上去很累。

像在冰天雪地的人,拽著一袋拽不動的水泥。

一瞬之間,他宛如能窺見她內心的那樣神奇。

“姜小貞放棄喜歡何玉這件事。”

“當她放棄之後,重新審視自己走過的人生,見到了一派無意義的空洞。 ”

“為了他來的這個學校,硬選的專業上了兩年,完全不是她感興趣的。”

“為了足以和他匹配,拼命變漂亮,迎合人們的審美,在意別人的目光,被自卑推入更深的深淵。”

“全搞砸了啊,她想。”

何玉看清姜小貞前往的方向。

她沿著教學樓的階梯,一層一層地往上走。

她要去往頂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