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字

高先生同他們講完課,便讓他們練字,班上的學童都是開過蒙的,便是字寫得不好,也是拿了筆許多年的,程錦卻是這輩子第一次拿起筆。

程鈺方才一直都不聲不響,卻在暗暗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程錦鋪紙研墨,同眾生無異,看上去不疾不徐的,竟絲毫不顯局促,半點不似初學之人。

見程鈺一直盯著她看,程錦提筆沖她笑了笑,程鈺立刻板起臉,慌亂地別過頭去,墨汁滴落在自己的紙上,惱得她將紙揉作一團。

高先生的幾個學生中,他最關注的便是程錦,很自然地捋著胡子,踱到程錦面前。

程錦此時正和手裏的筆較勁,當年她還傻著的時候,程鈐每日不輟地教她讀書認字,卻因為她總是拿不好筆,沒有逼迫她提筆寫字。

第一次拿筆難免控制不了力道,就算她極力控制,寫出的字依舊歪歪扭扭,與剛開蒙寫字的稚童無異。

這讓擁有趙華記憶的程錦十分難堪,當年的趙華本就是驚才絕艷的才女,甚至可以說是書畫雙絕,就是她的一幅棄稿都是千金難得,不少閨閣女子學書法首選的便是她的帖子。

而她現在臨的這份多寶塔帖,便是當年趙華臨摹前人多寶塔帖的廢稿,後被人從故紙堆裏尋了出來,程家族學的女子學的都是趙華的字,入門便是趙華的多寶塔帖。

現在的程錦無異於是自己學寫自己的字,形意都在心間腦海,手卻不聽使喚,怎麽也寫不好,濃濃的羞恥感急得她紅了臉。

高先生對她的期待很高,卻沒想到她的字竟這麽難看,與四五歲的幼童無異,不由得“咦”了一聲。

程錦連忙放下筆,一臉羞慚地站了起來,“讓先生見笑了。”

“無妨無妨,人有所長,尺有所短,”高先生向來寬厚溫和,朝她擺了擺手,“你的字須得多加練習,我觀你方才執筆姿勢十分妥當,當是你久不動筆,筆下生疏的關系,莫要急躁,沉下心來好生練習即可。”

“先生,我五姐過去一直病著,不曾進過學,更不曾提筆寫過字,這是她第一次動筆。”雖然高先生不曾責怪程錦,但程明遠生怕同學因此小瞧她,還是急急地為她分辯道。

“什麽病?明明就是傻!”宋高義用鼻子冷哼道。

程明遠這回倒是很聰明地沒有動手動腳,也用鼻子冷哼道,“我五姐能用聖人之言為我求情,你能嗎?我五姐這般都是傻,那你又是如何?是瘋魔了嗎?”

“你!”宋高義攥著拳頭,無比惱恨,若不是還有十遍《大學》要抄,他早就沖上去揍他了。

“都安靜些!”高先生用戒尺拍了拍條案,臉上並無多少慍色,原先他只覺得程明遠頑劣,現在反倒覺得這般維護自家姐妹的程明遠很懂得孝悌友愛,看他竟順眼了幾分。

程錦得了高先生的提點,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筆下的字中,凝神靜氣,對程明遠鬧出的動靜恍若未覺。

諸生個個低頭寫字,就連最不老實的宋高義都埋頭苦抄《大學》,屋子裏倒是難得靜了下來,高先生巡了一遍,又慢條斯理地喝了一盞茶,再次起身一一查看指點。

程錦寫得很認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筆意中,隱隱約約抓住了前世的一點形意。

高先生再次走到她身邊,已經不似之前那般期待,臉上甚至還帶了幾分漫不經心,但當他看見程錦攤在桌面上的字時,被嚇了好大一跳,連忙扭頭往她的手看去,那一個個從的程錦筆下流出的字,已經褪去了之前的生澀和稚氣,開始逐漸變得圓融流暢起來。

高先生目瞪口呆,若不是親眼所見,這教他如何敢相信!

若不仔細分辨,這些字幾乎與莊敬皇後的拓本無異,只是稍顯稚嫩青澀,但莊敬皇後的筆意竟都在!

莊敬皇後雖為女子,卻是大儒趙齊的獨生女兒,自幼被他帶在身邊當成男子教養,她的字大氣雄渾中帶著圓融細膩,既有男子的心胸氣度,又有閨閣女子的溫柔,一直很受世人推崇,如今的閨閣千金幾乎都是臨她的字啟蒙的,但能臨得了她的字,卻仿不了她的意,畢竟這世上還沒有第二個莊敬皇後。

“你,你是如何做到的?”高先生不可思議地問道。

程錦沒有回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筆一劃從剛開始的刻意控制,到後來的隨意,手裏的筆和她的心神漸漸相連,筆下的感覺的越來越好。

高先生知道她入了境,也不敢去打攪她,何況自己剛才所問也實在是愚蠢,讀書學問勤奮雖重要,但真正決定一切的還是天賦,如今看來程錦的天賦實在是高得驚人。

他拿起書案上,她臨摹好的那一摞紙,徑自翻看起來,越看越心驚。

最底下的那一兩張紙,字跡笨拙,全無筆力控制,寫得歪歪扭扭,不堪入目,但是在寫到第三張紙的時候,她似乎就找到了握筆用力的方法,雖有用力過猛之嫌,但字已經算是端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