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排山

匈奴,鳳翔元年,十一月初九。

明都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灑下來,將整個宮城染得素白,宮人們穿著青赭兩色的冬衣,默不作聲地清掃著宮道上的積雪。

長長的宮道延伸至群臣面陛的拱辰殿,另一端就是禁中權力的重心,太後所在的離珠宮。宮中做事須得主子們的歡心,譬如這太後寢殿,自然要打掃幹凈,一丁點兒雪氣都不能飄進,反倒是今上的玉衡殿分外清閑。

蘇桓踏著碎冰碴子經過樹下,發現有人在不遠處等他。

那是個衣著華貴的女孩子,十五六歲,被簇擁在一群侍女中央,頰似芙蓉,身段如柳,正是當朝左相家最小的孫女宇文嘉苑。即使是大冬天,她也只穿了件略單薄的鵝黃色宮裙,外面套了件蓬松的銀狐裘,帶子松松地系著,越發顯得纖腰娉婷,曼妙生姿。

“陛下哥哥!”

那鮮嫩悅耳的嗓音迎著飛雪傳進耳中,蘇桓停下步子,微微笑道:“是青邑啊,許久不見。”

路上的碎冰和雪塊在腳底慢慢融化,寒意入骨,他的薄唇卻銜著三月春風:“郡主也要去探望母後?”

宇文嘉苑望著他,白凈如瓷的臉爬上幾絲紅暈,細細地說道:“是的,姑母近來身子不好,安陽阿姊和她賭氣呢 ,祖父讓我多來看看她。”

蘇桓以手握拳抵在嘴邊輕咳幾聲,“天氣這麽冷,郡主年紀還小,應多穿一些才不會受涼。”

宇文嘉苑忍不住上前一步,“陛下哥哥,你的病好些了麽?那些太醫院的禦醫都是在幹什麽!我這就讓姑媽教訓教訓他們!”

蘇桓搖頭道:“不必了。聽說左相大人……”

“祖父入冬以來身子亦不是太好,禦醫們過府數次,卻還是那個樣子。”

蘇桓朝前走去,長嘆道:“左相為國殫精竭慮,朕若失了臂膀,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傍晚時分離珠宮亮起盞盞華燈,雪幕上隱約浮起幾星深紅淺金,宛如葡萄酒注入水晶杯濺起的絢麗泡沫。

蘇桓在正門立了一會兒,袖中的雙手合握起來,那種麻木的感覺好像血液和皮膚全都變成了冰塊。他的背挺得極直,身子卻仿佛不是他的,冷得徹骨。

風雪裏,玉階上拉出一個修長的黑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而守門宮人幽深的目光停留在他同雪一色的袍子上,他攏在袖間看不見的手上,和他秀雅平靜、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

宇文嘉苑清脆喝道:“你們這些下人不懂規矩麽?本郡主要見太後姑媽,還不快些帶路!”

殿內地暖燒的旺,宇文嘉苑當先脫了狐裘提著裙子奔到暖閣裏,乖巧地依偎在太後身邊,搖著她的手臂低聲道:“姑姑……”

太後宇文明瑞年逾四十,然而那氣勢迫人的艷麗沒有從她保養極好面容上消逝一分一毫。她穿著一襲秋香色的大袖衣,一條紅羅長裙,冠銜翠雲,領織金龍,襯得那蛾眉鳳目更加湛亮威嚴,細細看來,姑侄二人生的卻有三分相似。

太後執起宇文嘉苑的手拍了拍,高聲道:“陛下來了就進來罷,哀家何曾把陛下攔在簾子外邊?莫叫旁人看了笑話。”

半晌,兩位大宮女打起了珠簾,蘇桓大步走進來,屈了雙膝跪在座前的地毯上。

“兒臣參見母後。近來漠北事急,故而今日才前來離珠宮,惟望母後恕臣不孝之罪。母後身子不適,臣寢食難安,”

宇文嘉苑甩了蘇桓先跑進來,本是大罪,但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不先進來,恐怕這位默默無聲的皇帝表兄會一直在外面等到雪停。

太後執起藥盞婉然一笑,伸手虛扶道:“快起來。 陛下夙夜擔憂突厥驚擾邊境之事,擇日來看哀家,哀家已是很感激了,怎麽會怪罪陛下?今日正巧,陛下得空過來,哀家要和陛下商量件喜事呢。”

宇文嘉苑驀地想起來之前,祖父語重心長地說道:“今上既冠,朝中也早該操心大婚之事,你這一趟去太後宮裏,一切聽從她安排。”

高門貴胄之女,此生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何況婚姻?

蘇桓卻沒有起身,繼續跪在那裏道:“還有一事請母後恕罪,上月於東市沖撞左相轎輿的禮科給事中已在詔獄自盡,鎮撫司未能來得及讓他畫押,也未能逼問出幕後主使。臣竟將此事拋至腦後,疏於查問,實在不該。”

太後一只素手頓在半空,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氣,道:

“此人狂妄瘋癲,死罪難逃,既然畏罪自盡,此事便算了。起來罷,坐這兒。”

又轉頭對宇文嘉苑笑道:“你看,咱們皇帝嚴肅的緊,哀家病著想聽點好聽的,他卻一本正經地給哀家說起這掃興的來了。”

蘇桓站起來,朝太後俯身道:“是臣太不懂母後心思了。說到喜事,臣正想起來確實有的——樂妃有身子了,昨兒禦醫才向朕道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