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紀事之我主沉浮 第五卷 大結局之我主浮沉 番外 明英宗

天順八年正月十六,朱祁鎮一早睜開眼睛,突然覺得四下裏模模糊糊的,看什麽都不那麽真切,他想喊人來侍候他起床,可是他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一般,說不出來話了。

難道是自己的大限到了?仿佛一瞬間,朱祁鎮笑了。

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三十八歲,和父皇走的時候一般大。

這樣也好。

就這樣走了嗎?他細細想了想,還有什麽未完的事情?皇太子朱見深已經十八歲了,十八歲,該是能擔起這副擔子的時候了。

錢皇後?那個身有殘疾目不能視一直病怏怏臥床靜養的錢皇後,她若知道自己行將不起的消息一定又會痛哭不已。

想起錢皇後,朱祁鎮心中暗暗難過。

母後說得對,她心胸不大,心智不明,只算個小女人,原本是做不得皇後的。

可她畢竟是自己結發的妻子,也算共過患難,雖然一生未曾生育,平時又總受皇太子生母周貴妃的擠兌,如今若是自己真的走了,她還能獨自存活下去嗎?朱祁鎮伸出手,旁邊的近侍太監牛玉立即上前。

朱祁鎮指了指自己的龍枕,牛玉會意,龍枕後面放著一個錦盒。

那是朱祁鎮早早備下的遺詔,他的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起伏與變故,所以他比常人要有憂患意識,這份遺詔也是早早擬好的。

“朕上荷天恩,承祖宗庇佑得掌大寶,即位至今二十二年,於江山社稷未有寸功,實愧對祖宗,今行將不起,特傳位於皇太子……皇後錢氏,名位素定,嗣皇當盡孝養以盡天年……他日壽終宜合葬!”是的,朱祁鎮無聲無息地在心底默默感慨。

明朝諸帝中,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冊立為皇太子,他是第一人。

九歲即位,兩次改元,兩次稱帝,在歷代帝王史上他也是絕無僅有的。

一生引以為恥的是曾被外族生擒又得以重返故土,然而幽居冷宮七年韜光養晦一舉奪門成功再登帝位,也該是空前絕後的。

在自己三十八歲的一生中,有七年太子,二十二年皇帝和七年幽禁,一年為囚的生涯,這其中有著太多的故事和悲喜。

他是幸運的,在朱門宮闕內,他的父皇和母後給了他如同尋常百姓人家的親情、慈愛、疼惜和祝福,沒有過多的苛責與管教,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專情的父皇把全部的愛都給了他和他的母後,所以在他的世界中沒有兄弟爭寵、陰謀構陷和醋海生波。

他又是不幸的,帶著少年壯志與雄心偉略第一次禦駕出征,沒有期許中的策馬馳飛、所向披靡,有的只是土木堡血肉橫飛的廝殺場面,從高高在上的天子一夕之間成為異族蠻夷的階下囚,在凜冽的大漠寒風中滿眼盡是一望無際的淒清苦楚,像一場噩夢。

他是幸運的,因為母後的運籌帷幄,他終於得以回朝。

可是不幸卻接踵而來,滿心歡喜重歸故裏,然而卻忽聞原本屬於他的龍椅上已經換坐了別人。

走的時候是金龍華蓋金光煥彩的禦輦龍車,而回來的時候只以一頂小轎悄悄擡入南宮。

從此,在形同冷宮的破舊殿閣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南宮的日子冷清而寂寞。

苦,不僅僅是衣食寢居。

還有時時的惶恐與不安,唯恐睡夢之中就會被一條白綾結果了性命,每天晚上閉眼之前總要細細地看一看枕邊之人,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醒來。

想過要逃。

可怎麽能逃?夏日裏,他喜歡獨坐樹陰之下,因為小時候,父皇和母後常常抱著他坐在太液池畔的樹陰下乘涼,母後會親手做一碗冰鎮杏仁豆腐喂給他吃。

想一想,就覺得暢快極了,仿佛暑氣全無,人也精神起來了。

可是,只是一想而矣。

因為第二天,南宮裏所有的樹木都被砍光了。

驕陽如火,讓他無處躲藏。

新皇帝是怕有人借著繁密的樹枝偷攀進來為他傳遞消息,更怕他借此逃脫。

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朱祁鎮無聲地笑了,笑容裏有苦澀,有無奈,更有釋然。

想想自己走過的三十八年的日子,既有少時不知愁滋味的放縱,身為年輕天子的意氣風發、隨心所欲,也有壯年時失去自由被幽禁一隅的孤寂落寞和淒苦無助,還有痛定思痛、韜光養晦暗中籌謀再奪皇位後的勤政與勞碌。

曾經,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他曾經以為他會帶著這樣的遺憾離開人世,可是上天待他究竟不薄,又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笑了,笑得很是燦爛。

也許,他算得上是個強者,至少現在,他能夠領悟母後送給他的那幅《雪狼圖》的真正意境了。

大明天順八年正月十七日,明英宗朱祁鎮去世,結束了自己跌宕起伏、兩度稱帝、充滿是是非非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