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巡撫大人為何突然關心糧價?楊知府不知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謹慎答道:“隨行就市,糧商要看當年的米糧行情定價,如果價錢過高或者過低,官府也會適當幹預。”

“不錯,正是這個幹預!”李誡眼皮一閃,目光灼然盯著楊知府,“農民沒銀子交稅,迫不得已拿糧食換銀子,如果官吏和糧商勾結,壓低糧價大量收購……偏偏官府還有個幹預之權,簡直是名正言順的刮地皮!”

一陣寒風颯然吹過,楊知府倒吸口冷氣,卻被嗆得連連咳嗽,臉面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氣憋的,還是被擠兌的。

李誡隨手倒杯茶遞給他,深深舒了口氣,仿佛自言自語,“年關難過,我去街上轉悠,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你再看看外頭的莊戶人家,連摻糠的窩頭都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一問,才知道他們打的糧食全抵了稅賦。”

楊知府擦擦額頭的汗,思量片刻答道:“大人,若說下頭官吏一個貪的沒有,誰也不敢打這個包票。但糧食也分上中下三等,品質不好,價錢也會低,不能一概而論,下官以為,可以把當地經辦的官吏叫來,問一問就清楚了。”

“可以,再把各大糧行的人叫來,問一問糧食的售價。”李誡嗤笑一聲,晃晃悠悠坐回椅子上,“我到任第一天就說了,不許哄我瞞我,楊兄,你這麽快就忘了?”

“下官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李誡冷了臉,“一府之長,下頭的百姓餓得要賣孩子了,你竟然還不知道為什麽?我問你,今年農民實際交納的糧食有多少?當地官吏報上來的糧食有多少?其中有多少直接充入藩庫,又有多少折換成銀子?換銀子的糧食被哪家糧行收了?這些你都清楚嗎?”

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楊知府嘴角難看地抽搐了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過了一會兒,他長長籲了口氣,躬身道:“下官失察,這就回去理清楚。”

“我知道你忙,可再忙也要把老百姓吃飯問題放在心上,人餓極了會鬧事。”李誡嘆道,“我曾在山東剿匪,其中不少人原本是莊稼漢,都是逼得沒活路了,才幹起殺人越貨的買賣。其實只要有口飯吃,他們就不會造反,咱們也省心不是?”

“你回去多想想,給我遞個條陳說說你的打算。不妨提前告訴你,等過了年,我就要查整個山東,你離得近,所以先從你開始。”

楊知府低聲答應了,一拱手出了門,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李誡推開窗子,冷風襲進來,吹散滿室的燥熱。

這個季節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氣,書房外面的院子裏,積了寸許的雪。衰草半埋在雪堆裏,在凜風中瑟瑟發抖,院角一株光禿禿的楊樹,幹枯的枝丫擺動著,似乎稍不小心就要折斷似的。

肅殺得令人心底發緊。

李誡眼神冰冷,沒有任何的溫度。

執行了十年的賦稅征銀,是溫首輔率先提出來的。

田賦、徭役合並一條,按畝征銀,極大簡化了繳納稅賦的繁復流程,稅款征收起來更容易,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官員巧立名目貪腐。

而且農戶不必只靠田地過活,到城裏縣裏也能找到活計,只要按時繳納賦稅即可。可以說,如今商行、礦業、織造業等的繁華,離不開這條策略的推行。

正是借著這條策略,溫首輔成為了內閣之首。

這些事情,是孔先生講給李誡聽的,但孔先生卻對此不以為然,李誡問他為什麽,孔先生沒解釋,只讓他常去田間地頭轉悠轉悠,多聽聽老百姓的聲音,再去對比近十年來的稅銀入庫數目。

時日尚短,身邊又少了劉銘這個理賬高手,李誡模模糊糊地摸到點兒頭緒。賦稅征銀,也許立意是好的,但底層百姓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麽實惠。

按畝征收稅銀,誰又能保證魚鱗冊的土地數目一定對?當初溫首輔大肆推行策略的時候,並沒有全面清丈土地。

又涉及到私瞞田地!

李誡不由握緊了拳頭,濠州土地案不了了之,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他忍不下這口氣!

越有權勢越有錢,越少繳稅,越是窮苦人,反而被多扒層皮。

如此下去,就是官逼民反!

溫首輔策略的弊端,該有人給皇上提個醒兒。

他也存了私心,溫首輔受挫,於他百利無一害。

不過這一切都得等過了年,眼下,他首先要讓媳婦兒高高興興、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來。

李誡走出書房,伸開胳膊在冬陽下舒展身子,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在雪地中昂然獨行而去。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生產的日子,趙瑀身子漸沉,院門都不大出,專心養胎。

這日說起上元燈節,趙瑀不無遺憾嘆道:“聽說趵突泉花燈會特別好看,花燈都掛在河岸上,燈光水面交相輝映,是濟南一景,可惜我今年沒這個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