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2/2頁)

我從車窗往下看去,地上積起三尺見圓的一灘水窪,半個車輪都陷了進去。

車夫揚鞭催馬拉車,但車轅歪了兩匹馬使力不均,沒把車輪從泥坑裏拉出去,只在原地轉圈。

我往車外一看,那名知曉寧寧內情的家丁就在車尾不遠處。我探出頭去沖他們喝道:“愣著幹什麽?不會過來幫忙推一下嗎?”

管事連忙招呼他們分散到車廂四周,先把車輪從泥坑擡起來,然後齊力推車。

那名家丁長得腰圓膀寬,首當其沖被安排在最重的地方,就在車窗下離我尺余遠處。我尋思著是不是可以趁機套一套他的話,正要開口,忽聞蹄聲踏踏,一隊人馬迎面從我們旁邊疾馳而過。

那是……

七八名金甲衛士,護衛著當中一人,紫衣博冠,身姿凜然。越過我們數丈後,他倏然勒住韁繩調轉馬頭,向我這邊看來。

是他呀,我心心念念、只看一掠而過的身影就能認出來的人。

天色還早,他親自趕回來,是有什麽重大的消息要告訴我嗎?

酉時將近,他依約而至,而我卻失約了。

我張了張嘴,未及開口,馬車忽然向上擡高,家丁們合力將車輪從泥坑裏擡出,借力向前推動重新跑了起來。

我遠遠地望著虞重銳,我離他越來越遠了。

雖然是陰天,但青冷的天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有那麽一瞬,我甚至期盼他指揮身邊的金甲衛士沖過來把我搶走,我們一起去亡命天涯,把什麽洛陽、皇城、國公府都拋到腦後,再也不管了。

但是不行啊,他是宰相,肩負著朝廷社稷、千千萬萬人的生計身家;而我不管再怎麽忤逆,也是祖父的孫女,身上流著賀氏的血,這一點永遠也無法改變。

我只來得及用口型對虞重銳說:“等我。”隔著這麽遠,不知他看懂沒有。

他的身影漸漸化作道路盡頭一團深紫的暗影,再轉過一個彎,便徹底看不見了。

我不能太貪心。臨別之前還能再見一面,互相知道對方安然無恙,這樣已經很好了。

我把撐起車簾的手放下,瞧見那名家丁正走在車後。他擡頭與我視線一對,立刻心虛地低下頭,故意慢走兩步往後縮,藏到被車尾擋住、我看不見的人群中去。

被虞重銳一打斷,我都忘了要套他的話。不過這人貌似膽怯警覺得很,我若直接試探,只怕會打草驚蛇。萬一他們夫婦怕被追究提前逃竄,這唯一的線索就又斷了。

我忽然覺得,虞重銳此時恰好出現,或許就是提醒我凡事三思而行,不要輕舉妄動。他聽進去了我的話,出城都帶著一隊衛士隨扈左右,我也應該顧好自己這邊的事,不讓他擔心。

回到國公府時天還沒黑,祖父不在家。昨日去清河苑祭天祈雨,陛下說體恤祖父年邁,沒有讓他隨駕,今日他大概一得到陛下出事的消息就立刻進宮去了。

小周娘子在大廳裏翹首盼望,沒盼回祖父,卻盼到二叔公帶回了我。她倒還沉得住氣,按捺住驚訝疑惑,一邊命仆婦將我從車上扶下來,一邊派人去請治外傷的大夫。

我在廳裏坐了一會兒,大夫尚未上門,祖父回來了。

方才在路上我已經想好了,祖父肯定是知道清河苑大火後我也失蹤,又聽攔路守將透露虞重銳半夜帶一女子出禁苑門,猜測是我,所以急命二叔公和堂伯分頭到虞重銳的兩處宅邸堵我。我正好要挾他讓那守將替我作證,就說是去求救途中被捕獸夾困住,守將搜山時找到了我,送回瀾園救治。如果陛下還不想舍棄“墨金”之效,或許仍有一絲狡辯求生的機會。

祖父面色沉重,看起來心事重重,但是步履緩慢,似乎並不焦灼緊急。看到我坐在廳中,他也只是冷笑一聲,把帽子摘下遞給小周娘子,然後在正中主位坐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還是小周娘子先問:“宮裏怎麽樣了?陛下可還安好?”

祖父乜了我一眼,回答小周娘子之問,話卻是說給我聽的:“陛下受驚從馬上跌落,摔斷了頸子,過了兩個時辰才被人發現,太遲了。”

小周娘子道:“那陛下是……已經……”她不敢輕易說出“駕崩”兩個字來。

“沒有,陛下吉人天相自有天佑,逃過一劫。”祖父吸了一口侍婢送上來的鼻煙,靠在椅背上仰起頭,“但是救治太晚,風邪入腦,太醫也回天乏術,恐怕以後再也下不了龍榻,也無法再開口訓示臣下。”

後面不敬的話他沒有說出來:「陛下,已經是個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