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垂下眼瞼,努力用平穩不打戰的聲音對他說:“臣女愚鈍,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陛下的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在朕面前說謊,可是欺君之罪。”

“臣女確實不明……”

他把我的下巴擡得更高:“那就用你這雙眼睛仔細看看,朕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的這雙眼睛……

我看到了我自己,身著囚衣,披頭散發,兇惡如羅刹夜叉的劊子手對我高高舉起屠刀;接著我又看到了祖父和兩位叔公,我明明心裏還在怨懟惱恨著祖父,但是下一瞬間,他的頭顱就骨碌碌滾到了我的腳邊,灰白的須發沾滿血汙塵泥;還有我的叔伯長輩們,他們在陛下眼裏只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囚犯,刀光過處,齊刷刷掉了腦袋;國公府在大火中化為焦土廢墟,家中的女眷和幼童號哭淪為階下囚,女子入教坊為妓為婢,男童像長禦一樣入宮為奴……還有長禦,他不知草草埋在哪片亂墳堆中,遺骸卻又被起出來,挫骨揚灰;姑姑的棺槨已經送入邙山皇陵了,地宮大門重又洞開,剝去她身上貴妃禮制明器,換薄棺以庶人禮下葬……

然而一轉眼,所見又換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幅景象。我身著大衫霞帔、翟衣鳳冠,隱於珠簾之後;祖父還是國公、是宰相,居群臣前列,朝堂上意氣風發;我的叔伯兄弟,堂伯、四堂兄、仲舒哥哥等等,皆衣紫著緋,在朝臣中若隱若現;刑場上的死囚換成了謀逆作亂的永王及其黨羽,還有其他心懷不軌、貪汙瀆職、結黨營私的奸臣亂臣;陛下端坐萬乘之巔,腳下臣子、百姓齊齊跪拜,山呼萬歲,從紫宸殿一路延伸出去,直至宮城、皇城、洛陽、京畿、普天之下,山河清肅,萬民臣服。

陛下松開鉗制的手,我頓時失了支撐的力氣,頹然跌坐在地上。

他是皇帝,一國之君,他可以輕易決定我、我身邊的人、甚至已經不在世的人往後的命運,我根本無力與他對抗。

從前我還抱怨,“墨金”這種蠱蟲有何存在的意義,不但讓人身體虛弱、性命垂危,成日還只看到各種各樣鬼蜮魍魎的邪思惡念,一生都活在病痛和沮喪失落之中,為什麽還要費盡心思保留培育它?

虞重銳說,倘若讓永王那樣野心勃勃的人知道有我的存在,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殺我滅口,所以一定不能輕易暴露。

他沒有告訴我的是,在野心家的對立面、上位者的眼裏,我也是一塊不可多得、絕無僅有的肥肉,一定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為他所用,如若不能,則不如毀去。

“現在你明白了嗎?”陛下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瞰我。

“臣女明白……”我慢慢地轉過來,蜷成一團,跪在他腳下,“臣女願為陛下驅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好孩子,果然懂事。”陛下滿意地笑了,“想想看,倘若當年先帝有你這樣的人在旁輔佐,就不會被永王陰謀暗害,江山就不會陷入戰事紛爭,百姓也不會受離亂之苦。從今往後,天下再不會有逆賊亂黨,朝中再不會有奸佞小人,人人都忠君為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是不是很好?”

真的有這麽好嗎?如果是真的,那姑姑輔佐陛下這麽多年,為什麽還沒有實現?

“當然前提是,你能一心一意效忠於朕,絕不謀私。”

我跪在地上說:“陛下是天子,天下人莫不忠於陛下,臣女亦是。”

“忠不忠心不是嘴上說說就算的,”陛下漠然道,“你如何讓朕相信你?”

臣服求饒還不夠,還要我自己證明忠心,這要如何證明?

“臣女可以發誓。”

“發誓有用的話,還要你做什麽?永王當年還對先帝前腳豪言壯語發誓效忠,後腳就拔刀相向呢。”

我擡頭問他:“那陛下是希望臣女用行動證明?”

陛下欣慰地笑了起來:“真是聰明的好孩子,快起來吧。”

他回到禦案前坐下,賜我跪坐隨侍在一邊,方便就近隨時與我說話。

“我們來做一個小小的測驗。”他指了指大殿門外,“外頭那些人,進來的時候你都看到了?”

我點點頭。

“可看見他們在想什麽?”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說:“來時忐忑匆忙,未及細看。”

“各懷鬼胎是不是?”他嘆了一口氣,“這些都是你姑姑留下來的後患。她呀,就是太心軟,總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下人宮婢犯點小錯、藏點私心,她覺得無關緊要,便睜只眼閉只眼放過去了,還幫他們遮掩求情,唯恐朕嚴懲他們。”

這確實是姑姑的做派,她就是這麽寬容大度,與人為善。

我覺得心下微酸,陛下接著說:“這些人卻不知好歹、得寸進尺,辜負了你姑姑的一番好意。今日你就來認一認,他們之中哪些人盡忠職守,哪些人又在朕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趁便謀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