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3頁)

“那你需不需要一個書童?”我念過書,我做得來。

他擡頭瞥了我一眼:“這些小事我自己做慣了,不需要。”

他還是不肯收留我。

我是他政敵的孫女,又卷進了震驚朝野的重大命案裏,我對他來說就是個燙手的麻煩。他從樊增手裏救下我、把我安然帶回洛陽已經仁至義盡,完全沒有必要再管我。

我全然沒有困意,坐在他對面屏風旁的扶手椅上。那椅子是按他的身量做的,進深很長,我把腿縮上去才能貼到後面的靠背。椅子兩邊都有扶手,我抱住膝蓋,這樣的三面圍繞讓我覺得安全。

虞重銳自顧做他的事,低著頭問:“怎麽還不去睡?”

我問他:“明日你打算怎麽處置我?”

他手裏握著一卷公文,沉默不語。

“是把我送回彭國公府,還是交給大理寺發落?”

他放下手裏的案卷,對我說:“賀相會為你做主的。”

我看著他身邊炕桌上小山似的案牘,那裏囊括了全國各地送到戶部來的邸報奏疏,千千萬萬的生民計命。

“虞重銳,”我第一次當面直呼他的名字,我心裏這麽想,嘴上便也這麽說,“你是不是看過很多書、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世百態?”

他沒有謙虛:“比一般人多一些。”

“那你聽沒聽說過,什麽叫‘洗女’?”

他凝眉想了想,說:“我在洪州做過三年太守,那裏再往南去的吉州、虔州等地,山窮水惡、民生困苦,重男輕女更甚別處。吉州的戶籍上,每年新增的男丁比女子多出半數不止。”

以前若聽說這樣的軼事,我定會天真地問:“他們是有什麽只生兒子的辦法嗎?”

但現在我知道了。“因為他們把女孩兒都殺死了。”

虞重銳看了看我。他大概覺得,這樣的話不該從我這種不知民間疾苦的千金小姐嘴裏說出來。

“洗女比這更加殘忍無道,只在少數極度愚昧閉塞的家族中施行。那些人死守祖業,認為女兒無用,只會浪費財力物力,帶走父家氣運興旺別家,損己而利人,生下女兒便全都溺死,因此叫作‘洗女’。有此惡行的家族,往往一族幾十口男丁,女兒卻只有……”

他突然停住了,擡起頭來望著我。

“沒想到吧,洛陽城裏、天子腳下,也會有這樣的人家。”我自嘲道,將自己抱得更緊,“以前還有人特意來我家打聽生兒子的秘方……”

秘方就是讓生下的女兒都變成死胎,你家便只會生兒子。

生男生女本由天定,陰陽各半。我有多少個兄弟,就有多少個死在自己親人手裏、未見天日的姐妹。

如果沒有姑姑護我,我也早已是其中之一,賀氏生兒秘方裏的一味藥引。

這樣的家,我還要回去麽?

許久不聞虞重銳言語,我從膝蓋上擡起頭來:“你好像並不驚訝。”

他挑了挑眉說:“像是你祖父的做派。”

眼前這位祖父的敵人,還有那個恨賀家入骨的邵東亭,也許我還不如他們了解自己的祖父。

大概是我的境遇太慘太可憐了,虞重銳盯著我看了半晌,長嘆一口氣:“罷了,貴妃昨日召見時還囑托我照應你,今晨就已香消玉殞天人永隔。今晚先按我的安排就寢,明日我讓鳳鳶把這硬榻鋪上軟褥,你再睡這邊吧。”

“姑姑?她為什麽要讓你照應我?”昨日她就能預料到我今後這麽慘嗎?

難得在虞重銳臉上看到不自如的神色,他把視線轉開了。

我忽然明白過來,這個“照應”,並不是普通的照應。

姑姑說她昨日集會上相中了一個人,難道就是虞重銳?她想讓虞重銳娶我?這根本行不通,祖父絕對不會答應的。

而且她又說,對方無意於此,婉言謝絕了。

難怪虞重銳午宴都沒參加就走了。

心裏有點微妙的失落。從我去年及笄開始,上門求親的媒婆不說成百上千也有好幾十個,姑姑一說要親自為我主持婚事,更是全洛陽的適齡青年都趨之若鶩,我還從來沒有被人嫌棄過。

——那是因為他們都不認識、不了解我,只是貪慕貴妃和彭國公府的權勢榮耀罷了。就我在虞重銳面前這幾回的表現,他能看得上我才奇怪。

再說我也沒看上他呀,我們兩個扯平了。

但我心裏還是有點氣,悶聲說:“我去睡覺了。”

不等他反應,我自行從椅子上跳下來,轉身繞過屏風,爬上臥榻把被子蒙在頭上。

被褥上有一股淡淡的、很好聞的氣味,讓我覺得親切而熟悉。我躺在被子裏很久都沒有睡著,想姑姑,想長禦,想我蒙昧無知的過去和看不清前路的未來,還有……屋子那一頭的虞重銳。

越想我越覺得難過,心口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