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信

七月天最是反復無常的時候,傍晚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兜頭而下,明蘭宮外的那棵大棗樹上原就深綠的葉片三兩片簇在一塊,晶瑩透亮,另有幾片朱蘭狹長葉片從南邊的窗子口伸到殿裏來,顫巍巍的開出了幾朵米白色的花。

陳鸞命人拿了小銀剪剪下,插/在前朝的一個景泰藍瓶裏,這清冷的明蘭宮也算是有了些生機。

“娘娘,夜裏當值的人是往日的數倍,提著燈照得整個院子裏燈火通明。”流月上前給陳鸞披了件上衣,同時將外頭的情況如實相報。

饒是她不說,陳鸞也是看得到的。

“無事,讓她們守著吧,本宮又沒有飛天遁地的本事,還能在這麽多人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陳鸞聲音有些散漫。

那些宮女內侍雖來自養心殿,但與原先伺候的人也並無差別,反而行事更妥當穩重一些,畢竟是天子近邊的人。

夜色悄無聲息來臨,像是一張大網,須臾之間就已將天地都罩在其中,掙脫不得。

紀煥來的時候,陳鸞正坐在銅鏡前為自己散發,左右都沒有人伺候,偌大的內殿之中,暗香湧動,佳人素手微擡,取下了頭上最後一根簪子。

頓時黑發如瀑散落在雪白的中衣和瘦削的肩膀上,陣陣幽香彌散在殿裏,也縈繞在男人的鼻尖。

陳鸞已聽到了腳步聲,她從軟凳上起身,眸子微垂,朝著男人福了福身,薄唇微抿:“皇上金安。”

紀煥點頭頷首,卻發現他不過朝前走了三步,小姑娘足足退了四五步。

真真如刺猬一樣的防備著他,不讓靠近分毫。

“皇上親自前來,有何事吩咐?”陳鸞見他止住了腳步,這才開口問,聲音請冷冷的如鈴音響動,幾縷黑亮的發隨著她側首的動作從耳邊垂落下來,遮了她小半邊臉頰。

他既已做到了這個份上,她自然沒必要再笑臉相迎。

“這明蘭宮,我不能來?”紀煥劍眉微挑,周身凜然如冰,下一刻想起袁遠告誡的話,眉目下意識柔和幾分,緩聲道:“處理完政務,想來瞧瞧你。”

這般神情語氣,倒不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男人一身黑袍上繡著金邊龍蟒,昏暗的燈光下也難掩其鋒芒,陳鸞瞧著,唇畔突然就現出一兩縷苦笑來。

“皇上換了明蘭宮上上下下伺候的人,是要將臣妾軟禁一輩子嗎?”

小小的人兒身子纖細,脊背卻挺得筆直,一絲一毫都不肯再彎,天生勾人的杏目黑白分明,其中的倔強之意簡直要溢出眼眶。

紀煥忍不住握了握手掌,聲音沉下幾度來:“只要你不再說那些氣話,明蘭宮明日一早便可恢復原樣。”

“如此,皇上隨意即可。”

男人眉心狠狠跳動了幾下,他上前幾步,一把扼住那細得仿佛一掐就斷的手腕,聲音低沉得能滴出水來:“鸞鸞,你能和我好好說話嗎?”

陳鸞從前便是這樣同旁人嗆聲,但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風水輪流轉,這樣的待遇會落到他頭上來。

世人都知她對他情深根重,與眾不同。

可當這份特殊待遇陡然消失的時候,饒是以兩世帝王的心境,也忍不住起了紊亂波瀾。

陳鸞掀了掀眼皮,竟是輕輕嗤笑一聲,聲音清潤柔緩,如珠玉落在銀盤裏,悅耳舒心:“皇上今天來明蘭宮,也是想將兩世之事清算吧?”

“實則回門那日陳鳶的話也沒錯,世人皆說我癡戀陛下,可饒是我自個也說不清這份癡戀和歡喜,到底有多深。”

“這幾日我常在想,或許這僅僅只是一種從小到大的習慣,所以那段時日遭到你的冷待,旁人三言兩語挑撥幾句,我也可以點頭應允嫁給他人。”

她語速不慢,卻字字清晰,最後尾音略有些上揚,眸中清冷之色更甚:“我沒有兄長,可能下意識就把皇上當兄長一樣看待,依賴,我們兩人之間,許一開始便錯了。”

她望著男人晦暗沉慍,宛如黑雲壓城的神色,後脊梁骨上不由得躥起一陣寒涼,卻仍是說了最後一句:“那日你說得沒錯,按輩分禮法,你是該喚我一聲皇嫂的。”

這句話話音才落,男人捏著她手腕的力氣陡然大了許多,陳鸞凝神一望,卻見他銅色的手背上冒出幾條深淺不一的青筋,配著他陰鷙狠戾的神情,駭人無比。

陳鸞使了幾分氣力將手腕抽回,饒是男人一再克制,那上頭還是不可避免的留下了一圈紅印,她默不作聲地掀了衣角跪在地上,聲音稍軟:“請皇上恕罪。”

殿裏熏著的蘭香馥郁,空氣卻死一般的凝靜。

“你就這麽想離開?”紀煥不怒反笑,嘴角的弧度細微冰寒,眼底晦暗如織,光看額角跳動的細筋就知他已隱忍克制到了極限。

因為徹底的失望,所以自暴自棄,將一切罪名自個攬到身上,左右也沒什麽可期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