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君”字拆開解,上“尹”下“口”。尹為治理,口為號令。

故凡被尊之為“君”者,地位勢必高人一等,決策可定人興衰榮辱,言行能斷人生死禍福。

是以,兩千多年後的女子們從不稱伴侶為“夫君”。

她們不將“覓得良人”視為“歸宿”,所謂“締婚姻之約,結兩姓之好”,於她們是新一段征程。

對她們而言,那紙婚書賦予夫婿與她們攜手余生、同舟共濟的權利,從此二人富貴同享、生死共擔,誓言彼此寵愛、守望相助,共同盡力撐起一家乃至一族。

但那紙婚書賦予對方的所有權利中,絕不包含“從今後此人高我一等,盡付余生,任憑主宰”。

因為她們並非“靠他活下去”,而是“與他一道活下去”。

當世女子苦而無助,蓋因從出生之時起,她們就注定只能以依附的姿態生存。

稚齡時所得庇護來自父族,婚後源於夫婿。如此她們確是擁有一種好,後世女子偶爾也會羨慕乃至向往——

不必寒窗苦讀,不必聞雞起舞;玉盤珍饈,錦衣華服;十指不沾陽春,終老不知紅塵。

但要想擁有這般閑逸的人生,首先就要完全交付出自己的人生。

生死、榮辱、“我”,全屬他人掌中物。

沒錯,是“物”。

夫君喜之,便捧如至寶,珍重收藏;厭之,則棄如敝履,潦草處置。

這是“不必四體勞苦”的代價。

*****

那個下午,歲行雲與衛令悅談了許多。

關於那位薛公子二房夫人的遭遇,她們有著同樣激烈的憐憫、痛心與憤怒,卻也有著同樣的無計可施。

想要暗中幫著設靈祭奠超度,卻無人知她原本姓名。

歲行雲與衛令悅都相信,那位夫人若在天有靈,絕不會願繼續被人冠以“薛國公子二夫人”這樣的稱謂。

她們又想到去城郊亂葬崗尋一遭,或許可以幫著讓可憐人入土為安。最終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那位二房夫人恭謹順柔,多年足不出後院。質子夫人能出席的場合也甚少露面,想是為避免與大房夫人積怨。

因為這個緣故,儀梁城中見過她面貌的外人極少,只聽說是“身嬌貌美,性情柔嘉”。

有此前情,就算容顏未腐,外人也很難從亂葬崗上尋對人。

還求告無門,無處能幫她伸冤。

這口惡氣實在憋屈。但二人總不能私自去將那薛公子剁了幫她報仇,也就只能憋著悶肝火了。

“就這麽沒了。被人當笑話議論數月後,再無幾人能記起世間曾有過這樣一個人,”衛令悅以絹拭淚,“女子苦如斯者不獨她,也不會至她為止。”

“女子要想不苦,需得活成‘人’。”歲行雲雙臂交疊,俯身趴在雅閣欄杆上,怔怔望著場中棋盤上激戰中的棋子們。

這已是今日最後一場。

前兩場她都憑上輩子豐富的實戰經驗成功押對勝方,帶著衛令悅一道贏了不少,這場看起來也不會輸。

可她非但無法歡喜開懷,胸中郁氣反倒更重。

“是啊。可生就了這女兒軀,要如何才能活成‘人’?”衛令悅也以同樣姿態與她抵肩,困惑感慨。

“我常想起小時。依稀記得也曾有那麽幾年光陰,我與兄長、弟弟們差不太多,長輩還會誇我伶俐出眾、膽氣過人。後來也不知怎的,我慢慢就比不上他們了。我不明白究竟從何時開始比不上的。”

歲行雲偏頭看了她一眼:“悅姐,你屏城衛氏這般大族,定有族學家塾吧?”

“自是有的,”衛令悅不明她為何突然問起此事,但還是耐心作答,“分為開蒙識字的小塾與精進學業的族學。”

“男女都能進嗎?”歲行雲又問。

“族中姑娘也能進小塾,但不是個個都行,”衛令悅指了指自己,“就說我吧,我家由我父親掌事,他開明些,允許我識字,我祖父生前在族中又有幾分威望,這才得族中長老們首肯進了小塾的內院。”

歲行雲挑眉:“內院?開蒙小塾還分開授課?內外院夫子不同?”

“對,小姑娘在內院,由女夫子教導,每日授課兩三個時辰,課業輕松許多。小小子們在外院,夫子皆是飽讀詩書、見識廣博之人,故從開蒙起就得經年累月寒窗苦讀。”

所謂“族中女夫子”,無非也就是識得些字,那小姑娘們自也僅止於“識得些字”。

如此,更高一等可精進學業的族學,自然而然就與姑娘們完全無關了,去也學不明白。

“悅姐你方才說,不知何時開始比不上兄長、弟弟。不就從這時?若我沒猜錯,你衛氏武藝也傳男不傳女,可對?”歲行雲澀然勾唇。

衛令悅點頭,恍然大悟:“當世女子從何時起落人一頭?竟自教化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