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西北的風,總是帶著泥土幹燥的氣息,刮得人臉頰生疼。命運,如同一只翻雲覆雨的手。所有人在輪回中,似乎都有自己既定的出路。有些人分別,有些人也會再度重逢。

裴章已經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他是微服出宮,一路過來,順便視察民情,沿路都沒有暴露身份,所以大同這邊根本不知道他的行程,更不知他幾時會到達。

他們一行人進了大同城以後,本打算到處看一看。聽說今日百姓聚集在府門前,根官府對峙,他便帶了人過來。剛好看看這個大同的父母官,到底是怎麽做的。

他知道這位大同知府是馮淼的堂兄,大概是因為馮淼的關系才能坐在這個位置上。這在京城的達官顯貴之中,也不算罕見。但他身為皇帝,首要的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其它一切的私人感情,都得排在後面。

剛才沈瀠意外地闖入了他的視野。他對這個女人還留有印象,雖然她是男裝打扮,但模樣還是當初在靖遠侯府時見到的那個樣子。當時她連頭都沒敢擡,應該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眼下打個照面,她倒像是認出他的樣子?

裴章起疑,跟身邊的大內官說了一聲,傳沈瀠過來問話。

沈瀠知道避無可避,雙腿如同掛了千鈞一樣,慢騰騰地挪到了裴章的面前。他身上的香還和從前一樣,是龍涎香混了松枝,撲面而來的帝王之氣。沈瀠與他做夫妻時從未怕過他,甚至他當了皇帝以後,她也是想發脾氣就發脾氣,從不刻意掩藏情緒。

她從前是有幾分有恃無恐,覺得那麽難的日子他們都過來了,再沒有什麽可怕的。但她錯了,皇宮可怕,宮裏的人更可怕。宮中那幾年歲月,教會她最多的,就是在帝王家根本沒什麽情分可言。

此刻,她不得不戴上面具,假意臣服於他帝王的威嚴。

大內官見到沈瀠直挺挺地站著,皺眉斥道:“大膽,你怎麽還不行禮?”

沈瀠垂眸,顯得很緊張,聲音都在打顫:“不是民女不敬,只是不知該行何禮。您不是微服出巡嗎?如果民女當街跪下,旁人怕是會起疑吧?”

她說的也有道理,大內官一時無話,只能看向裴章。

裴章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淩厲如刀,然後冷冷地開口:“如果我沒記錯,上次在靖遠侯府,你同這次一樣,始終沒有擡頭。剛才,你是如何一眼認出我的?”

沈瀠沒想到他連這種細節都記得,手在袖中狠狠地抖了一下,手心被逼出了汗水。她恭敬卻不慌亂地說:“民女並非認識您,而是認出了您身邊的這位大人。而且您手上還戴著上次的那枚扳指,所以才知道您的身份。”

她看似回答得小心翼翼,斟字酌句,條理卻十分清晰,並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裴章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就是她第一次面聖時的鎮定。很多地方官員,頭次進京述職時,見到他這個皇帝,都會緊張得語無倫次,還出過不少的笑話。她一個平民女子,表現得十分平穩,膽子著實大了點。

但裴章骨子裏,並不討厭這樣的大膽。他料想若無過人之處,此女也不會得裴延的青眼有加。

他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地問道:“你為何會在大同?”

沈瀠知道裴章跟裴延是完全不同的人。裴延可能會因為信任她,而不追究很多漏洞百出的細節,隨手就翻了篇。但裴章卻是一個非常細致,注重細節,一不小心就會被他抓住弱點和破綻的人。沈瀠既不能露出破綻,又不能表現得太過完美。否則還是會讓他生疑。

“因為民女不想跟侯爺分開,便纏著侯爺帶民女來了大同。難道這樣不行嗎?”她口氣天真地問道。

裴章承認,這是個很懂得抓住男人心的女人。她此刻說話的口氣,又軟又綿,完全是一副純真無邪的模樣。不管是裝的還是真的,男人就是很吃她這一套。他破天荒地解釋道:“大業有軍令,女子不得隨意出入軍營。你在大同,只要不影響靖遠侯作戰,也不是不行。”

沈瀠笑道:“民女知道了,多謝您。以前總覺得您應該是高高在上的,沒想到還會為民女這樣微不足道的人解惑。實在是皇恩浩蕩。”

她不笑還好,這一笑,那姣好的容顏就像夜放的曇花,有種奪人心魄的美。裴章低頭看著手中的折扇,因為她這幾句阿諛奉承的話,稍稍有些不喜。她還是沒能逃脫世俗的那一套,因為他的身份,而刻意討好。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他的妻子。那是這世上大概唯一對他真的人。

她的性情絕不算溫柔,長得也不是天姿國色。可裴章跟她過日子時,常被她開朗的笑容擊中心房。大概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或者因為那段艱難的歲月裏,她是他生命裏唯一的光亮,再無人可以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