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灰雪(第2/2頁)

木屐“嘎吱嘎吱”踩在雪地上,這種有節奏的聲音好像能夠響到時間盡頭。直到,阿生在小路的前方看到了她哥哥。

“阿兄……祖父……哇……”

“阿生,不哭不哭。祖父生病了,但他會好起來的。”

“不是的,祖父……”祖父想讓父親丁憂。

因為死後屍體要接受朝廷官員的瞻仰吊唁,所以曹騰沒有辦法使用毒藥,他只能在寒冬臘月裏慢慢等待,等待風寒發酵成不可逆轉的重病。

這是一場長達一個冬季的自我淩遲。

最後的時候,曹騰已經無法說話了,只能用紙筆書寫遺言。別院工坊制造的最劣等的熟麻紙上滲透著不同深淺的墨漬:

“為官欲善終,膽、智、運缺一不可……起身寒微,便是缺了運勢,縱有萬般手段也只能為人鷹犬……往事不可追,唯願子孫能與豪族並起,不再為人所踐踏……

“……知汝不信鬼神,崇尚薄葬,可也。然若有所成,增封三寸增樹一棵,慰我私心……”【1】

阿生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對著蠟燭將這頁皺巴巴的紙讀了又讀,直到爛熟於心後放進火盆中,親手將它燒完了。阿生甚至都沒有考慮將這份絕筆信存進空間裏。

有些記憶刻骨銘心不需要白紙黑字來提醒,就像有些悲哀痛徹心扉不需要眼淚來訴說。

她跪坐在房間裏,朝著祖父臥室的方向深深叩首。

終有一日,你的墳冢將封高三仞,遍植青松。【1】

白色的送葬隊伍如同搬家,走了四個時辰才完全從雒陽離開。

阿生站在車轅上,回望在飛雪中漸漸遠去的城墻,直到城門上的“雒陽”二字融入逐漸降臨的暮色。

她感覺不到冷。

在曹操往她身上裹毛氈時她也感覺不到溫暖。

“阿兄,我們離開雒陽了,惶惶如喪家之犬。”甚至要家族的支柱主動赴死才能為我們留下一條生路。

“因為我們太弱小了。”

“我們不是博弈者,我們只是政治鬥爭數以萬計的犧牲品之一。”

她渾身都在抖,臉被雪粒拍打到僵硬,卻流不出一滴淚水。

曹操連忙抱住妹妹搖搖欲墜的身軀。“阿生,天晚了,起風了。去避風處烤個火吧。”

“不。”

“阿生?”

“阿兄陪我站一會兒吧,我們……送送雒陽。”

曹操沉默了兩秒:“好。”

他們就相互依靠著,望向車隊的後方,即便黑夜加上風雪,他們什麽都看不到。

“阿生,我們會回來的。”

“嗯。我們會回來的。”我們會無數次回到這裏,無數次逃離再無數次回歸。我們會像野草,被歧視,被牽連,被摧毀。但即便是東漢這只金烏墜落之後,我們依然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在雒陽城中破土而出。

直到,將它踩在腳下。

延熹二年正月二十,費亭侯曹騰病逝於雒陽,其養子曹嵩襲爵並回鄉丁憂,曹氏子弟如曹熾、曹胤等皆自請辭官為叔父守孝。上恩準。

至此,曹氏族人還在任上的就只剩下了曹騰之兄,素來與梁黨不和的潁川太守曹褒。

七月,梁皇後因長年幽憤死於宮中。

八月,梁貴人姐夫邴尊遊說梁貴人母親宣氏,因而慘遭殺害。宣氏被鄰居——宦官郭赦所救,秘密送入宮中。

其後,皇帝借助五名中常侍發動政變,以迅雷之勢捕殺梁黨宦官,打通了宮內到外的消息通道。司隸校尉張彪奉聖旨率兵包圍梁府。

梁冀夫婦自知不可脫罪,於府中自殺,族人盡滅。新掌大權的東漢帝王大肆株連朝中梁黨官員,朝堂為之一空。三公皆貶為庶人,唯有胡廣得以在第二年再度被征召,內中原因不得而知。

張彪本欲牽扯守孝在家的曹氏諸人,但因有種暠、虞放等反梁派高官求情,且時人認為誅殺孝子有違天和,迷信的皇帝放過了愁雲慘淡的曹家,然而曹嵩的費亭侯爵位卻是被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