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雷岐召集了人手, 巳時正刻與霍珩出滄州, 間道前往河間郡。

霍珩臨去時,因考慮過往返不過兩日的功夫,是以輕裝而行。

道狹草木深, 日上柳梢, 蒸幹了道路兩旁草葉上的凝露。馬蹄穿過一片蕪菁, 不覺已出城十余裏。

霍珩一路疾行, 腦中不時地會浮現出昨夜裏的溫香旖旎, 她柔軟的小手, 後來被弄得濕漉漉的,還不許拿開,她一邊別過頭, 一邊羞惱地催促他快些, 生澀得讓他都覺得有幾分不可思議。

越想越是有趣,霍珩的嘴角浮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一旁雷岐瞧見了心中詫異,卻不敢問,他們隨著將軍也漸漸地放緩了行速。

霍珩的行速越來越慢,最後近乎是在閑庭漫步,雷岐知道將軍要發話了, 忙豎起了耳朵聽,霍珩果然,抽出了右手,捂著唇, 壓低了原本便低沉得如尾指掃過古琴的嗓音:“你有妻子沒有?”

雷岐一愣,來不及細想,身體快於腦子地點了點頭。

他都已經二十七了,兒子都能下漳河遊水了,不知道將軍為何如此問。

霍珩微笑起來,“令夫人待你好不好?”

“將軍,拙荊不過就是個鄉野農婦而已,不慣風花雪月,但別的男人有的,我這兒也是一樣都有,說不上有多好,但也絕不能算壞。”

霍珩忽然擰起了眉,神色變得有些許莫測,“什麽是男人該有的?”

雷岐咳了聲道:“就是……將軍應懂得。”

霍珩點了下頭,想了想昨夜的溫存情景,過了片刻,他的頭又輕輕地點了點,聽雷岐又道:“拙荊只會些繡活,她常常給末將織些寒衣褲襪,還會衲幾雙鞋,冬天穿著舒坦,末將現在足蹬的,便是拙荊衲的鞋底,千層底兒的,踩著石頭也不咯腳。”

他說著,將腳從馬鐙裏取出來,在霍珩跟前輕晃了晃,霍珩原本若有所思的神情,在瞥見雷岐的鞋底之後,頓時坍塌。

慢慢地,他別過了頭,發出一聲近乎不屑的聲音,往前策馬走了幾步。

花眠是不會縫衣制鞋,但人各有所長。她的溫柔小意之處,別人當然未必有。

霍珩握住了懷中花眠所贈的藥瓶,慢慢地撇起了偏薄的兩瓣唇,想了想又仍是覺著有些不平——花眠她對他好像確實不夠細心!

雷岐也不知哪裏得罪了將軍,丈二和尚一個,策馬快走幾步追到霍珩身側來,“將軍。”

他一上來,自然也便注意到了霍珩掌中躺著的一枚藥瓶,上用紅紙封著,題“春壽堂”三字,不待他開口解釋,霍珩顯然也注意到了,他皺著眉問:“春壽堂是何地?”

他攤手,烏騅頓步。

掌心臥著的瓷瓶,“春壽堂”三字沖人眼膜。

雷岐多打量了幾眼,釋了口氣,笑說道:“是滄州的一個老大夫家裏開的藥鋪。春壽堂裏的胡大夫,懸壺濟世,人稱小華佗。將軍,這藥想必是夫人拿給你的?那夫人可真是費了一番苦心,將軍務必收好,身上之傷,正可拿這藥來醫治。”

雷岐的話,非但沒有讓霍珩心安下來,反倒胸口砰砰亂撞。

若是這藥是花眠得知他受傷之後,特意去春壽堂求來的,那他必會收好。但,這不是。

這瓶藥是一早就到了花眠手裏,那麽決無可能是給他買的。

霍珩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樓離去之時,花眠略蒼白的臉色,她那時就窩在一張太師椅中,動也不動,笑靨明媚,他懷疑了幾度,問她是否是腿傷發作,是否身體不舒服,她都否認,直催促他快些離去,也不跟他回衙署,非要不明不白地宿在遊家。

霍珩的心撞得愈來愈急,愈來愈快,最後,他調轉了馬頭。

花眠她騙自己!

“將軍……”

“回城!”

霍珩揚鞭策馬,疾風般呼嘯而去。

他的心隨著耳畔狂奔遠去的幹澀寒風,越來越鼓噪,最後耳鼓之中仿佛只剩下了一陣又一陣的嗡嗡聲。

昨夜裏,她溫言軟語,傍在他身側,倚在他懷裏,更是史無前例地,對他提出了那樣的請求,他只顧著內心狂喜,沒懷疑過她的不對勁處,這兩次所見的花眠,無一次不是,失去了以往的活潑和明媚,她那總是帶著幾分驕縱和傲慢的臉蛋,在昨夜甜蜜的記憶之中,竟是始終低垂著,芙蓉粉面時或不見,眼瞼拂落,長睫微闔,借著昏暗的燈光,將心事藏匿在最深的不可見人處。

除此之外,昨夜裏她更是對他百般討好和依賴。

仿佛一個……患得患失的乞人,捧著一沓長安高墻大院的房契,茫然顧盼,惶恐失去,又不知如何安頓。

霍珩,你果然就是個傻子,糊塗蛋。

他這幾日忙於公務,對她有所疏忽,可他竟疏忽到,連她身體這麽強烈的不適都沒有察覺!他還在想著,她不如別人的夫人,會撚針穿線,納鞋裁衣,他還埋怨她這個。霍珩一拍腦門,馬蹄踩著狹道之上不住後退的疾風,輕煙一般飛跨入護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