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2/2頁)

白比丘尼沉默了一刹,她也沒有為自己做出那樣的判斷辯解,只是改變了自己的姿態,以一種後學者的態度回復道:“受教了。”

她正在進行一次長途的艱苦的修行,行走在大地上,呼吸著凡塵的氣息,感應著大地的靈性,以人身溝通天地,以此來達到生生不息的境界。她之所以會喚住這輛突然出現的馬車,也是處在那種狀態的她給自身發出的感應,那一瞬間的靈感,像是羽毛的柔軟尾巴騷擾而過,輕飄飄的,像是浮光掠影閃過,猶如錯覺。

白比丘尼並非常人,她沒有將之忽略過去。她極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閃而過的靈機。然後,她就察覺到了這輛牛車的本質,是來源於陰陽道術的造就,還有那位車夫,這樣毫無異常,類於血肉真軀的造詣,她存於世間漫漫時光中,從未見過這等沒有瑕疵的作品,幾乎與真人無異!

這不是人間可以有的水準!

她又瞥了眼加州清光,對方付喪神的身份也沒有隱瞞過去,如此神性的利器,由不得白比丘尼如此鄭重對待,她之前的所問,是一種做足了姿態的試探,面對摸不清的高位存在,多禮是一種非常好的應對。

這一點,或許計秋看出來了,或許他也沒有看出。但既然沒有惱怒的樣子,也就說明自己沒有冒犯到他,白比丘尼默默想到。時間讓這位過去懵懂的漁村的少女成長了太多,成為了一種迥異於她從前的存在。

“我此之來,是想要向這位大人您尋找方法,”白比丘尼也不隱瞞,坦然向計秋問策起來:“在下的占蔔技能雖並非次次靈驗,但也總是會在幾次中有所收獲。蔔卦告訴我,我所受到的詛咒,會在幾十年後,得到某位命定之人的拔除,但是今日……”

她擡起頭來,黑色的堅毅的瞳仁裏閃過瑩綠色的光,像是郁積了不知道多久,顯得既沉郁又奇詭,她語句極為清晰道:“我的蔔象中,不論是您,還是這位付喪神的存在,都是一片空白的存在。超脫了命運的擺布,也當有超凡脫俗的手段。一想到這裏,其實在下就已經心情激動到想要顫抖,如此迫不及待地喊住了您,也是在這種心情驅使下的冒昧之舉,永生的詛咒在我的身體裏已經沉澱得太久了,已經成了一種無論如何也不想與之共生的‘毒’,不知大人您可有救我?”

計秋靜靜地聽著這一切,他身邊的加州清光有些驚奇地聽著這一切,像是沒有辦法理解為何有人會將長生稱之為“毒”,但不知為何,他心中毫無預兆地想起了自己過去模糊的記憶,那充斥著離別與悲傷的過往,於是,在那一瞬間,他像是明白了白比丘尼的平靜面容下的疲憊。

這是只有人類才會擁有的煩惱。狐之助在計秋懷裏默默不出聲。你看看天上地下的鬼與神,又有哪一個,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想要結束自己亙古的生命?哀婉人間淒苦,悲春傷秋,神不是沒有這樣的感情,但祂們得情而忘情,就像是風吹拂過巖石,海滌蕩過沙灘,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使之深刻入骨的,只有人類。

也只有人類。

計秋沒有去詢問白比丘尼,是否知曉,這世間有那麽多的人類貪生畏死,為了長久的生命,願意放棄許許多多的東西,願意傷害以往珍之重之的親朋。他當然知道,已經看遍了這世界幾百年,白比丘尼早已比起世間絕大多數人都要來得通透,追尋死亡久久不可得的她到了現在也仍然沒有瘋狂,她也要比世間絕大多數人要來得堅強。

他也沒有勸慰白比丘尼繼續安然地生活下去,他從前的世界有一個教派有一句鼓勵生活的教義,叫做“仙道貴生”,講的是對道的尊重,也是對於生命的尊重。但是計秋不一樣,他更加尊重生命自身內心深處的真實意願——既然白比丘尼追求死亡,那他就賜予對方死亡。

“你的夙願,我將會為你達成。”計秋擡起白比丘尼的下頜,笑容中泛出冰冷的意味。

如果他是神,也當是位冷酷可怕的“邪神”。

白比丘尼卻熱淚盈眶,她從座位上走下,五體投地,僧衣拂過車壁,深深拜伏下去。

“感謝您的慈悲。”這位女子泣音道。

她於歲月之中走走停停了不知道多久,得以在今時今日得到這樣的承諾,發自內心的,她由衷生出了不盡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