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文章

郭向北說莽也莽,然則並不乏小聰明。

他之所以要圍著裴繼安轉,一是在小公廳時見識過對方本事,確實心服口服,可也不乏另一樁原因。

作為家中次子,郭向北雖然有些任性,其實很懂得審時度勢,看父親臉色。

經過公使庫賣書、朝中盜印、宣州圩田等事,郭保吉對裴繼安信重非常,引為心腹,今次舉薦其人進京為官,除卻是欠債還錢,有功必賞,最要緊的,還是想叫其幫忙看一看兩個兒子。

見父親對長兄失望得這般明顯,要說自己沒有做出頭那一個的想法,自然是不可能,但是一來兩人畢竟是親兄弟,感情深厚,二來雖然自視甚高,郭向北也曉得與郭安南比起來,他無論讀書,還是武藝,都還有些距離。

可他也不是沒有長處。

比之兄長,郭向北不固執己見,也懂得知錯就改,自從進了小公廳,被郭東娘在後頭揮鞭跟著,不但沒有惹是生非,居然還頗得旁人誇贊,連帶著郭保吉也多放了些心思在這個次子身上。

郭保吉雖然算得上是個好父親,可只要是人,都不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郭向北不占著長字,比不上哥哥,性格又不如郭東娘討喜,自然更容易被忽視,難得得了關注,並不想再過回從前日子。

眼下進了京,他書是讀不好的,卻不想因為讀不好而減分,是以反復纏著裴繼安,打算好好在其面前表現,只要能得其美言,或是幫著解釋一番,即便排名甚末,想來父親也不會太過苛責。

等到吃過晚食,郭向北才回了書房。

他今日表現,縱然有幾分作戲,可國子學的課業並不寬松,先生也確實對他多有挑剔,說他同個題目的文章一連做了五六回,依舊不得要領,寫得粗淺不堪。

想到明日回得學中,又要重新遞上一篇文章,郭向北就頭疼。

他提筆欲要擬寫,對著桌案上空白的紙頁,只覺得腦子裏頭空蕩蕩的,所有能想到的都已經寫過了,再一想明日還被先生說個不停,更是心中郁郁,隨手扯過一邊的文章,正要再讀一遍先生批注,卻不想一打開,卻見文章末尾附了幾張紙,仔細一看,才醒起來這是方才裴繼安留的。

與傅令明的指點不同,裴繼安並未在原文上做任何增改刪減,只另用了白紙把意見一一寫了下來,先是發問,再是分析,最後提了不少建議。

他先問郭向北文章立意,又問欲要如何凸顯立意,再問這立意又如何結合實事,問完之後,還舉了示例,譬如某某文章中同樣的框架、寫法,對方是怎麽表述的,寫得如何,為什麽這麽寫,又有什麽值得效仿之處,如若要修改,可以往什麽方向修改才能更為體現其中目的。

同樣是指點修改文章,如果將其比作修造房舍,傅令明就是將原來的房子全數推倒,甚至連地基都不要了,要挖出來重建,蓋出另一座自己另行設計的全新房屋;

而裴繼安的做法,則是在原有的基礎上敲敲打打,塗漆繪彩,或推墻或建墻,最後出來的東西雖然比不得傅令明的房子蓋得漂亮,卻也另有一種格調,最重要的是,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任舊是郭向北從前蓋的房子改造,只是順眼了不知多少。

郭向北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他肯為一個題目翻來覆去寫上五六遍,除卻被先生強逼著,肯定也是想做好的,只是力有未逮而已。

郭向北腹中所學不多,見得題目,分析得自然簡單,如傅令明之流,一眼就能看到第三重、第四重,可他只能想到第一重,等到撰寫出來,因文筆不好,甚至連第一重含義都未必能全數表達出來,若是有一百的才華,憑他文筆,最多也就能發揮出三十,更何況不過十的才華,自然就只剩二三了。

可要是按著裴繼安所提的問題,雖然對方並沒有把一二三四全數都標了出來,可由其提議牽引著,郭向北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更多的表述方法同文體結構,甚至覺得這是自己想出來的,裴繼安只是略點了一點而已。

郭向北再往後翻看,卻又見得另一張紙頁,字跡截然不同,古樸中又帶著三分秀雅。

他很快認出這是沈念禾的手筆,本只打算掃一眼,誰知少少一頁紙,卻足足花了兩盞茶功夫才讀完。

與裴繼安跟傅令明不同,沈念禾寫得十分簡單,通篇只敘述了幾件事,或是從前修圩田時發生的,或是郭保吉曾經經歷的,有兩件郭向北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另有三件,他甚至就是當事人。

沈念禾將事情復述一回,又問他為什麽不將這幾樁插入文中,作為佐證。

郭向北原本擬寫文章時,只會幹巴巴敘述,偶爾用典,都還是些被用爛的。他也常常覺得奇怪,為什麽同樣的題目,旁人就能寫得那般文辭飛揚,典故、辭藻,信手拈來,到了他自己,明明也學過,偏偏落筆時就一點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