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木簪

沈念禾的眼睛生得很好,又大又圓,瞳孔漆黑如墨,裏頭還映著光。

即便剛來的時候還蓬頭垢面,幹枯憔悴,也無損她眼中的清亮,此時襯著白生生的臉,眸光如水,旁人看來也許只覺得十分漂亮,可在裴繼安眼中,卻好似深潭旋渦一般,簡直像是要把他吸進去。

原來怎麽沒覺得這麽好看?

他身上一時發冷,一時發熱,整個人好似被劈成了兩半。

左邊那一半的腦子還能動,仿佛在問他:不就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有什麽好看的?

然而右邊那一半的腦子已經整個癱了,什麽都不會想,連轉都轉不動。

他不敢多看,可又忍不住低頭去看。

沈念禾自覺地把蓑衣接過來往自己身上套,等到穿好了,轉頭見裴繼安仍是站在原地,雨都已經打到他肩上了仍舊毫無反應,便叫了一聲“三哥”,又從袖子裏取了帕子出來遞給他,問道:“是不是壩上有什麽要緊事情?回去再想吧,衣服都濕了。”

裴繼安下意識接了過來。

那帕子入手時尚帶著溫度,他攥著含糊應了一聲,也不說去擦肩膀上的雨水,也不還回去,只胡亂把蓑衣往身上一搭,當先往前頭走了。

沈念禾跟在後頭,等他從馬廄裏牽了馬出來,兩人各自騎了坐騎便往家裏趕。

此時已然入暮,荊山到宣縣的官道路遠,又因近期自縣中運送許多物料過來,道路已是被壓得一坑一坑一窪的,果然行到一半,就遇得連著好長一段道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水坑。

見得水坑,裴繼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頭天聽說有人半路在此處摔跤的事情,正要停下來把沈念禾叫停,給她牽馬過去,然則才拉了韁繩,卻是忽然又記起方才那兩個女賬房的私語,頓時面色一紅,一時之間,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他本來只是擔心沈念禾安全,可有了趙、李兩個賬房的話,倒似好像顯得自己這是為了什麽“挨手”、“說悄悄話”一般。

可若要說一句行得正、坐得端,不懼旁人這般妄加揣測——從前他倒是能坦坦蕩蕩,今日見得那一面鏡子,卻是再說不出口,更還平添一兩分心虛來。

沈念禾卻沒有想這許多,她騎術好,縱馬幾下就躍了過去,比裴繼安還要快了四五個馬身,不多時就在前頭跑得遠了,連頭也不回一個。

裴繼安見她無知無覺之間,就把自己弄得患得患失的,又是自嘲,又是好笑,當中還夾著幾分酸意,連忙放馬跟了上去,唯恐這一位跑得興起,不小心傷了哪一處。

***

兩人回到家中天色早已全黑,吃過晚飯,各自回房不提。

沈念禾那一處暫不去說,裴繼安輕輕推門進得屋子裏,卻是見那謝處耘難得地已是坐在桌邊,只是並非看書看圖,也不是擺弄什麽弓箭玩具,而是不知怎麽翻了自己的銼刀、鐵架子出來,正磨來磨去的,不知在搗鼓些什麽。

他走得近了,低頭一看,桌案上全是細細碎碎的木屑同小木片,那謝處耘手裏認認真真地磨著手裏小木條似的東西,也不知在做些什麽,入神得很,此時聽得動靜,竟是猛地把手中東西一縮,摟回了懷裏,一臉的緊張。

見得這般反應,裴繼安也有些吃驚,問道:“這是在做什麽?一驚一乍的。”

看到是自家三哥,謝處耘這才松了口氣,把那懷裏的東西重新掏了出來,還要抱怨道:“三哥進門怎的沒聲沒息的,嚇我一跳!”

又回頭看了一眼,見那門關了,復才放心地回道:“這一向我得那沈念禾提點了不少,本想送點東西做謝禮,只是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應當送點什麽合適,正巧不是就要四月,聽嬸娘說是她生辰,咱們雖不是什麽大戶人家,辦不來什麽‘生辰會’,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好送個根簪子!”

說到此處,他忍不住把手中那簪子舉出來,問道:“三哥,我想雕朵花在上頭,怎的雕了半天,也雕不成樣子?”

那簪子乃是桃木所制,不知他花多少時間在上頭,雖然看上去仍舊十分粗糙,可頭頭腳腳處已是磨出了點形狀,入手也十分光滑,只是那簪子頭部圓圓的一圈,要不是聽得解釋,裴繼安當真猜不出來這原來是打算雕的花。

“你從前不沒學過木工,得先用炭筆在上頭畫個樣子出來,再照著往下刻就是。”

裴繼安手把手帶著他做了個頭,才退到邊上。

他默默站了好一會兒,看著好似只是在盯著那謝處耘十分投入地對著一小根桃木使勁,其實腦子裏卻是亂糟糟的,一時驚覺原來馬上就要四月,沈妹妹過生辰,到底要送點什麽才合適——原本已是同兩個跑商的商量好了,叫他們看到上好的頭面,就給自己帶一副兩副回來,可這到底是從前的想法,此時見得謝處耘親手做簪子,雖然不知道什麽緣故,他莫名的就有些別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