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哪裏手抖了

數日後,楊府後園的小池塘邊上,宣州知州的叔父楊如筠正在認真喂魚。

歲數大了,精力難免就有些不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蹲得太久,等到重新站直起腰的時候,楊如筠的眼前竟是有些發黑。

他那小兒子立在一旁,連忙上得前去欲要相扶。

楊如筠搖了搖手,等到那暈眩緩了許多,才把裝魚食的空袋子遞給了從人,又對著兒子嘆道:“老了,不中用了,連喂魚的時候都手抖。”

楊老幺道:“大人正精神,哪裏老了!”

這馬屁雖然敷衍,畢竟也是自己疼愛的小兒子拍的,楊如筠無奈道:“你這一張嘴,實在慣會哄人,若是做事能有這一半能耐,也不至於如此歲數,依舊舉業未成了。”

他說的是責怪的話,口氣卻並無什麽怪罪之意。

楊老幺便陪著笑道:“百善孝為先,我雖舉業未成,若能一直守著大人,也算是做成了一樁大事!”

楊家出息的子弟多得很,並不缺支應門戶的,楊如筠年紀越大,越覺得養這樣一個孝順的兒子在身邊很養得過,呵呵笑了兩聲,也不再去說他。

見得日頭已出,父子兩人便趁著這一點暖意去了書房。

一進門,楊老幺就坐到了桌案邊上,把面前堆著的書信同拜帖一一讀給父親聽。

楊如筠仕途上波折並不少,他少年時一筆書法便十分出名,後來入了官,做過禦史,也曾崇政殿說書,另被遣去偏遠州縣做過親民官,還有過十余年的戎馬生涯。

經歷多了,字隨本人,自然也就有了獨特的剛健風骨。

世人都識好歹,少不得拿了筆潤來相求,只是楊家家底豐厚,楊如筠也不缺這幾個錢,他年輕的時候愛惜羽毛,輕易並不貨字,老了之後就更不肯為外人辛苦了。

楊老幺把落款名字陌生的信件挑出來,粗粗掃了一眼,見都是求字的,便放到一邊,準備拿去給管事拒絕。

除卻這些,旁的都是熟人來信,卻不能如此敷衍。

他便一面給父親讀信,一面按著對方的口述書寫回信,讀到一半,卻是忽然停了下來,問道:“爹,你還記不記得上回二大王府上來信,問咱們討要屏風與中堂?”

楊如筠皺眉道:“若是對聯、題字這等小東西倒也罷了,屏風同中堂麻煩得很,最近天冷,我沒那功夫給他寫——那一處來信催了?”

又道:“況且陛下臥病,他一個做兒子的,不好好侍疾,哪裏來的閑工夫求字!不要理他!”

楊如筠給太子講過課,雖然不曾教過二大王,教訓起人來,照舊分毫不讓。

楊老幺自應了,尋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回完信,不多時,卻是無奈又道:“何四叔來信,說是上回你答應他六十大壽的時候,要給他寫賀壽詞……”

這一回楊如筠倒是點了點頭,道:“確實有這一碼事,同他交代一聲開春再說,我最近手腳都有些木,拿起筆抖得很,也提不起精神寫東西。”

楊老幺一一應了。

桌上的信件已經攢了小半個月,數量著實不少,楊如筠久坐不耐,交代兒子道:“若沒有什麽要緊的,你替我回了便是。”

楊老幺匆匆把剩余的信件過了一遍,翻到其中一封時,卻是“咦”了一聲,低頭仔細看了又看,半晌,復才遲疑道:“大人……平影閣那一處來了拜帖,好似那韓老爺有個後輩想要出一部書,欲要請大人謄抄付刻。”

楊如筠不悅地道:“這個老韓,越發不靠譜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也肯幫著遞帖子,他的名帖就那樣不值錢?”

說完這話,他猶有些不滿,只覺得自己受了羞辱,忍不住又道:“這有什麽好問的,拒了便是——拿我當個抄書匠呢?!”

楊老幺卻是不應,猶猶豫豫地道:“大人……要不要還是先瞧瞧?”

一面說,一面果然把那拜帖遞得過去。

楊如筠雖覺得兒子十分不醒事,還是皺著眉頭接過了。

他先掃了一眼拜帖,見上頭文字雖然工整,卻少了幾分靈氣,忍不住便撇了撇嘴,然而等到翻到後頭那一頁紙的時候,卻是大聲“啊”了一下,整個人都坐得直了,一雙眼睛盯著紙上字跡,連眨也不眨,過了半晌,復擡起頭,驚聲問道:“這……這是哪裏來的?!老韓竟是藏有這樣好東西,怎的從未聽他說過!”

楊老幺忙道:“兒子看那帖子,好似是宣縣的一個吏員拜的,說是有遠親來投,那親戚家中私藏的,此時拿出來給宣縣公使庫印書得錢,一為籌雅州軍餉,二卻是為了給他那遠親家人祈福……”

又道:“帖子上說那書中有已然失傳的《杜工部集》補遺,我先還有些不信,然則一讀便知端倪——尋常人哪裏仿得出來如此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