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究竟誰蠢

那地洞一臂長寬,裝滿了東西,叫人完全看不出裏頭究竟有多深。

當中用木板隔成兩半,左邊橫平豎縱、密密麻麻,全是壘疊著的同規同制的束腰板形金鋌。

那金鋌顏色溫潤,發出淺黃色的光暈,一望過去,雖然並不燦亮,甚至還有些暗淡,可那成色上佳金子特有的光依舊把人的眼睛都晃疼了。

右邊則是或方正、或長條狀的木盒,全數擺得整整齊齊,另有一大包蕓草躺在角落驅蟲。

裴繼安先檢查了一遍右邊的物什,俱是些古籍書冊、老字老畫,等確認過所有東西沒有受潮、被蛀,俱都保存完好後,又將它們重新一一放回了盒子裏。

他手中抓著那燈盞,慢慢站起身來,看了看面前的金鋌、書畫,又回頭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那沈念禾手抄的書冊,兩廂比對,又有些煩躁,又有些猶豫,只覺得心中滋味難以言說。

家裏尚有根基在,又有縣衙作靠背,如果有心,莫說三個月五千貫,便是三個月五萬貫,他也有本事賺來。

他只是不願意去接彭莽的話而已。

這一縣兩萬貫,明面上說的是為雅州兵卒籌集糧餉,實際是宣州地方官員,與新上任監司官郭保吉之間的博弈,不值得他在上頭多花時間。

大魏開國之初,前朝沿留下來的世家何其多,天子周弘殷卻只拿裴家做筏子,不過因為他們一家手中沒有半點兵權,名聲卻大,動起來阻力最小、得效最好罷了。

他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先人用性命吃過的虧,不會再去吃第二次。

原想著再過一陣,等到自己在縣中實實在在站穩了腳跟,天子周弘殷也退了位,新皇登基,才是使人試探著出頭的時候。

可眼下這沈家姑娘在後頭胡亂拱火,若是由她把那新校補遺的《杜工部集》刊印發賣出去,哪裏還能低調得起來,少不得引得眾人都看得過來。

有那等消息靈通的,自然看得到裴家人在裏頭出了力,多少要拿來試探一回,看看上頭那一位對世家的態度是否有變。更麻煩的是,這事情還攪和上了才失陷的翔慶主事沈輕雲,並前任宰相馮蕉。

雖不知那姓周的會是個什麽想法,然則無論翔慶也好、前相馮蕉也罷,都叫他丟了大臉,又怎可能會看得慣。

這事情或許利人,卻必定損己。

裴繼安本以為沈輕雲送個女兒過來,畢竟是恩人之後,自己娶了好生待她,護她衣食無憂、順心如意就足夠了——一個自小養在閨中姑娘家,必定好打發。

誰料得這一位如此能折騰!

不肯嫁就算了,在家裏住著養病的時候都閑不下來。

偏她補出這厚厚的一部書,不是為了賺錢傍身,甚至連錢都不要了,口口聲聲說什麽全是為了“給三哥去印”。

雖說也要在後頭印那馮蕓之事,可如果自己同她陳明厲害,怕是最後就算不印,她也會委委屈屈答應的。

才來住得幾天,就這般掏心掏肺的,看人光看表面,還真以為自己這裴三哥是個謙謙君子……叫他想要拒絕都不好當場說得出口!

又不是三歲小孩,也不知道那沈、馮兩位是怎麽養的,明明家學淵博,看她那經歷也不是沒吃過苦頭,面上瞧著還挺機靈,內地裏卻傻乎乎的。

這樣一個,以後給人哄了去,怕是還要幫著一枚一枚排銅板數數呢!

裴繼安踟躕了片刻,本來已經取了其中一盒孤本出來,半晌,復又放回了地洞裏,將那磚重新砌得回去,又把木板、櫃子復了原。

等到晚間謝處耘回得來,房中已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只有他那三哥坐在桌邊細讀那一卷補遺的《杜工部集》。

***

次日一大早,裴繼安特去尋了鄭氏,把前夜沈念禾的事情同她說了,又道:“嬸娘,這一位雖不再嫁來,卻也已經算是咱們一家的,你也好好教教她,將來斷不能如此蠢了。”

鄭氏十分不贊同,替沈念禾辯道:“她哪裏蠢了?明明這樣聰明討喜!她才來多久,人都不嫁了,你還把她當做一家,這般一個人,怎麽好同‘蠢’字沾邊?”

裴繼安無奈道:“她家中珍藏的手抄孤本,世上都從未見有流傳,說拿就輕易拿出來,我是她什麽人?莫說不沾親,便是沾著親同著血,她眼下這般情況,也該懂得什麽東西是要拿來傍身的,壓箱底的東西都胡亂獻了,將來吃什麽用什麽?”

鄭氏滿不在乎,反問道:“我不是在嗎?便是我不在了,難道你竟不在?既是做一家人,家中大事小事,哪樣不是你抓主意,你我幫她看著些,自然不會有事!”

她說到這一處,原是帶著說笑的意思,到得後頭,那語氣卻是有些惆悵起來,道:“我還覺得她太聰明,做人還是愚鈍些好,同你七叔那般,看著聰明絕頂,樣樣都吃不得虧,最後想被人占便宜都再沒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