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送君十裏

臨出發的前夜,謝懷安還在伏案。

梳理良種的工作已經到了最後一步。

這活聽著簡單,然而就像講財表一樣,一講帶出來一串。

大景適合耕種的土地有幾個片區,分別最適宜種什麽?幾塊可以種棉花的產區,相配的最佳的棉種在哪個郡縣?有棉花了是不是再搜尋一下水稻、番薯和土豆?

後兩個是外傳的作物,要找得造船出海。水稻倒是在大景的南境有更抗旱、不挑土地、一年多熟的品種,應該早日帶出來推廣……

謝懷安遇見麻煩事就習慣性地想偷懶。

他剛想去睡覺,忽而想著養病本就耽擱了一陣,遷都又要耗一陣,別到時候影響了屯田和春耕,幹脆趁著鴻曜出去忙的時候透支了精氣,一鼓作氣完成了文書。

他寫得頭暈眼花,到最後握著硬筆的手都有點飄,胃裏也湧著想吐的沖動,寫完了將數頁紙往臥房的枕頭下一塞,裝作累了早睡了。

第二天清晨,迎接他是滿臉陰沉的鴻曜,還有熟悉的起燒的感覺。

“咳咳……”謝懷安帶著一股莫名的心虛壓住了咳嗽,從枕下摸出自己的成果,笑了笑,頗有些自得地遞給鴻曜。

“景春棉,花青棉,龍文稻,寧泉稻……還有好幾個備選的,都是好種好養活可以推廣的品類。在哪找,適合在哪種,播種及收獲的時期我寫明白了……咳咳,還請陛下過目後幫我改改字,再交給工部。”

鴻曜珍重地收起文書。

謝懷安肩膀一縮,總覺得鴻曜還是想兇他。

謝懷安前世發燒時照過鏡子,對自己的臉滿意得很,知道自己此時雙目微紅嘴唇幹澀,只要軟下聲音對愛他的人撒個嬌,想要什麽都能辦成。

“陛下……我不該說了休息轉頭又去書房,我知道錯了。”

謝懷安軟聲笑道,去拉鴻曜的衣角。

他的手常年冰冷,只有生病時會有熱度,剛伸出去鴻曜就握住了。

鴻曜嘆了口氣,親著謝懷安的手,又去親他微熱的額頭。

“為何對朕道歉?先生啊,你這麽一揮手,知道給出了什麽嗎?”

“給了文書,連篇的錯字,有的還用上了表格。”謝懷安自謙道,往後躲去。

“是人命。衣與食就是活下去的希望。”鴻曜半跪在地上,虔誠地握著謝懷安的手。

“朕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忙碌起來。唯有先生……”

“快別說了陛下,咳咳,讓我忙吧!”謝懷安禁不住誇,連咳帶喘著要縮回手。

“我也做不到更多事了,多虧陛下相信我……不止南境,新都再北一點也有肥沃的土地,運氣好一點,不出幾年我們都能吃上香噴噴的白米飯啦。”

昭歌北大門外。

車隊顧忌著後面的人群,緩緩行進。

百姓攜老扶幼出城送行。

裴文正趕著空蕩的大車,身側跟著幾輛玄機閣押送石碑的小車,不時向周邊看去。

忽而,他神色一喜。

婁賀架著著一輛古樸的馬車,出現在與大道相交的林間小路盡頭。

遷都車隊得到信號,紛紛停駐。官吏下車,躬身施禮。

婁賀趕著馬兒停在裴文正的大車旁。

一身簡素黑袍的天子從車上跳下來,像個英武的侍衛,當著文武百官與百姓的面撩開車簾,扶下裹著厚厚鶴氅中的人。

仙人插一只未經雕飾的玉簪,眸含秋水,唇含淺笑,霜雪似的面容上浮著病色的紅暈,被天子扶著都快站不穩,一看就是身子又不好了。

裴文正看得揪心,撩起寬敞大車的門簾,等待天子帶著仙師換車。

謝懷安雙目微合。

他燒得愈發厲害,剛下車時眼前黑霧朦朧,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哪。

等緩過勁後,謝懷安驚愕地睜大雙眼。

全是人……

天子已廢除面聖時的跪禮,臨街出行遇見帝王車架,避讓作揖即可。

見仙師現身,送行的人群中有人作揖,也有人禁不住情緒恭敬下拜。

阿桑捧著棉布跌跌撞撞跑到最前,撲通一聲又跪下了,帶著哭腔喚道:“仙師大人!有冬衣了!”

庫存的棉花不算太多,阿桑混了麻料終於縫出了幾件厚衣裳,燒在亂葬崗上。

有駝背的老嫗被孫兒扶著,顫巍巍地屈膝,沙啞著聲音說道:“神子啊……陛下啊……”

她一家人害了病,本來無望等死,結果趕上衙門發錢派糧,又有淩神醫帶醫師走街串巷地義診,扛著熬著都活了下來。

挑夫牽著一個婦人的手,兩個人向神子磕了幾個響頭。

“婦”人手上有老繭,滿面是勞作的痕跡,忽而掩面落淚。挑夫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慌了神,湊近了哄道:“蘭娟,你哭啥咧。”

他們在一個村裏長大,流離失所後都在昭歌謀生,不曾謀面。挑夫登壇找神子蔔算後續起了一段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