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東北高寒,飲食口味偏嗜鹹膩,以禦風寒。廣德樓則是酒肆林立的昌盛街裏一枝獨秀,主打的是口味清淡的淮揚菜。

按理說這種精細做派的飯館在粗獷的錦東城是沒有什麽市場的,奈何人手裏有了票子,便無論什麽身份學識,都學起了附庸風雅之事。當權者名流士,多有人覺得吃上一頓精致的淮揚菜,是身份的象征。

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月兒對廣德樓還是有些感情的。廣德樓位於昌盛街西頭,早年間這裏是“絕代芳華”的老鋪子。後來珊姐一步步做大,便買來了昌盛街最裏頭的大鋪子,樓台連著歌榭,迤邐綿長,搖身一變,成了錦東城最闊氣的青樓。

之前的舊址,就賣給了一個江南人,開起了廣德樓。

月兒初被賣給珊姐,便是在這舊店,也在這生活了三四年,對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有著印象的。

她曾想過自己既能脫離苦海,便絕不回頭看一眼那人間煉獄,可如今身份轉換,舊地重遊,感慨卻沒有了那麽多。

過去的煩惱不過是多吃口飯,少挨頓打,剩下天塌下來是珊姐的事。如今的風波倒只能自己一力承擔了。

廣德樓的小包間都是用畫屏軟隔,布置擺設倒是遵古風,附風雅,但實際上隔音效果卻不甚好。月兒對此還是頗為滿意的,隔墻可有耳,那嬌蠻小姐興許還能收斂些。

莉莉早已到了,站在軟包口迎著,穿了身過膝的旗袍,頭發也是新燙的卷。

打眼看去,裝扮與昨晚的月兒頗有些相像。只是畫皮難畫骨,形似神不似。

“妹妹也新燙了頭發?”

“是,顯得摩登些。”莉莉轉身為月兒拉好了椅子,讓了主位給她,月兒見對方倒是先有禮,頷首致謝。

“這廣德樓是錦東城裏難得的南方館子,也不知道你適不適應。”

月兒吹了蓋碗裏的浮茶,淺酌一口,眼風略掃過去,正覷了莉莉那難以自抑的得意之色。果然年紀小不經事,城府也不深。

在莉莉眼裏,明如月是留洋海歸,慣愛吃那西洋菜,用得熟刀叉,在這一點上,沒出過國門的莉莉是不如的。所以她特地選了廣德樓來吃淮揚菜,為的就是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一絲熟稔的優越感。

女人的攀比心,不大不小,足以錙銖必較。

“不過為了聊聊家常,吃什麽都是一樣的,”月兒放下茶盞,掃了一圈桌上珍饈,確實是不錯的佳品。

“明姐姐,我幼時在北京長大,那裏有許多叫得上名號的淮揚菜館,才是真真的正宗。如今在錦東城,僅此一家,菜做得不見得多好,就讓你吃個新鮮吧。”

莉莉眼角眉梢的優越之感讓月兒忍不住想笑:“新鮮倒也算不上,於我,於這菜,都稱不上新鮮。”

“哦?”莉莉對月兒的回復頗為不解,“姐姐此話何意?”

“於我而言,明家世代行商,遠至山海外,近在疆土內,明家人到過的地方多,思維也較早開化。我從小便被父母教導女子不必諸事不如男兒,父親時而奔波外地,便會帶著我。幼時由北向南行進,在江淮住過好長一陣時日,對淮揚菜倒是頗有些了解,所以,算不得新鮮。”

月兒一陣胡謅,說得雲淡風輕卻不卑不亢,暗裏打量著嬌小姐,眼眸中得意之光漸漸暗淡,但神情依舊倔強。

月兒心底舒坦,便又生幾分玩味之意,補了一句:“也正是父親這性格,才會竭力送我去法蘭西留學,不為我學有所成,就為了讓我多些見識,不必少見多怪。”

莉莉的下頜線繃得緊了,頸子處的肌肉也在暗暗顫動,月兒知道,她在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怒火,又功力不夠罷了。

月兒打算乘勝追擊,仍舊不急不慢,徐徐道來:“再說說這菜。淮揚菜講究‘趕季’,正所謂‘春有刀鱭,夏有鮰鰣,秋有蟹鴨,冬有野蔬’。如今盛暑,天氣燥熱,最是吃‘筆杆青’的好時節,妹妹點的這蟹子還沒到肥的時候,刀魚骨刺已經長硬,所以我說,這菜也是不新鮮的。”

月兒哪裏有自己說的這般好命。實際上,月兒不僅對淮揚菜了解,她對舊時中國幾大菜系都有所了解。

瘦馬便是為文人騷客富賈高官培養的賞樂之物,平日裏為了保持身材吃不飽飯,靠的是吃得量少,絕不是吃糠咽菜。相比之下,見識還闊於尋常女子。倘若陪男人時左也不認識,右也不曉得,玩物豈不是掃了主家的興,失去了意義?

這也便是珊姐培養出來的瘦馬千金難求的原因,著實是下了苦功夫的。

月兒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幼時看著吃食不能動筷,還要背誦典籍所受的苦,沒用在男人身上,卻被用來對付自己的情敵了。

莉莉千挑萬選,避開了西點與咖啡,不過是為了不在月兒面前露怯。她恐是想盡了腦汁也猜不到,吃中餐一樣會讓自己相形見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