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回到程府時天色已全黑了,大哥程詠領著滿府仆從和弟妹們在門口擎燈以待。

初春剛入夜時墨藍色的天宇,夾雜著溫暖的點點燈火,仿佛用深藍色蠟紙剪裁出來的兒童畫,朦朧而溫馨。少商坐在後面車中舉著車簾看去,入目的是幾位兄長滿面的笑容,她彎起了嘴角。

數月未見,程府眾人的確都有不小的變化。

青蓯夫人白了,三位兄長和程姎都高了,兩個弟弟從胖不觸骨晉級為荷葉糯米排骨,變化最大的要數程母,不但氣色好了許多,原本滿臉橫肉襯著眼細如縫,看人時透著一股郁結不散的戾氣,感覺時時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卻因數月勞作,肉身結實緊致,連帶面龐都小了一圈,笑起來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說明了運動使人快樂。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滿嘴寬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將兒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通,判斷的確無傷無痛這才宣布開飯。罷席後,眾人團坐一處閑聊。程母記掛幺兒程止的近況,有心要問少商,可礙於顏面一直忍著;程少宮連連向孿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當看不見。

程詠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這陣子可好,嫋嫋你倒是說說呀。”

少商恭敬道:“稟兄長,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帶了一名口舌靈便的仆婦。這幾個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邊,聽到看到不比我少。從明日起,就讓她巨細靡遺的說與大母聽,不是更好?”

程母雖然不滿意少商的態度,但想想若非讓這死丫頭說,必然不甘不願的說不上幾句,於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強點頭。

程始扭頭用力瞪了女兒一眼,用眼神責罵這倔強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卻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給大家聽罷……堂姊,兄長,你們不知道,我學會吹橫笛啦,連阿母都說不壞呢!”

——說她倔強也好,說她牛心左性也罷,但這世上總還需有一人還記得那個無辜病逝在鄉野的小女孩。那個女孩的死有間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絕對罪責難逃。十年間,程始夫婦曾多次派人來接女兒,都被葛氏和這老太婆擋了回去。

這老太婆比蕭夫人更不堪,蕭夫人好歹還占了個大義名分,是為了家族奮鬥雲雲,可程母卻是純然出於自私自利,哪怕孫女從鄉野久病後回來也不見她有半分歉意。憑什麽她稍微擺個低姿態,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顛顛的去和好?!

年紀大了不起嗎,只要不死,誰都會老的!所以她不會原諒,絕不原諒!

……幽回清亮的笛聲響起,如同蝶兒在春日的枝頭上顫顫一東,帶落花瓣幾片,旋即拍脆弱嫵媚的蝶翅飛入花海,徒留絢爛麗影,芬芳一地。

程始閉眼傾聽,臉上總算露出笑容。說來可憐,作為長子,他非但沒繼承到親爹一丁點的美貌,連藝術細菌都沒染到幾毫。

曲至一半,程詠已叫僮兒搬出心愛的長琴,程少宮從腰間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圓塤,前者撥弦,後者按住塤孔吹起,雙雙合到少商的笛聲中。

程頌不會樂器,但有一把能讓聲樂系教授搶破頭的好嗓子。他略一試音,少商被驚艷了。好家夥,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碼也有G4呀,更兼之聲域清亮宏偉,余韻悠長。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過片刻就能湊成調子,端雅的琴聲,古樸的陶塤,清亮的橫笛,加上響徹屋宇的寬闊歌聲,迅即匯合成一曲英邁熱忱的《載馳》——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程始搖頭而笑,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程姎坐在一旁輕輕擊節打拍,面露艷羨之色。其實她也學過琴與瑟,但彈的不大好,時有凝澀之態,哪敢像堂兄妹這樣在人前大方的獻技。

蕭夫人凝視廳堂中央的四個兒女,男孩挺拔剛健,女孩雪膚花貌,都那麽聰慧健康,靈氣洋溢。她忽起了個念頭,如果當年她哪怕撕破臉也要將女兒一起帶走,是不是許多年前就能看到這麽一幕了。

一曲終了,程母淌下眼淚來,悲傷不已,喃喃著:“……若你們大父還在就好了,他沒生在好時候,一輩子沒能有個知音,就那麽孤孤單單的去了。若能看見你們今日這樣,他怕是能多活幾年……”

堂內眾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輕聲勸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為然。聽聞過世的程太公對程母冷暴力了幾十年,直到過世都沒給老妻一個好臉色,沒想程母卻依舊對他情深一片。‘我愛你,與你無關’,聽起來很高尚感人,少商覺得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重逢趴體結束,侍婢們服侍著各自主家回到居寢,少商打著哈欠跟在程始夫婦身後——誰叫她的閨閣小院和爹媽屋子離的這麽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