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從幼年起,少商就秉持著‘眼不見心不煩’的行事理念,對於那些有可能給她造成麻煩而又惹不起的人,她向來多是離的遠遠的;因為,你是不可能天下無敵的。

比如知道她父母和童年的同鎮老鄉,從去外地讀書後她基本不再聯系;比如目擊她抽去橋木的樓垚,希望那次暴跳如雷能永遠嚇跑他;再比如,見過她在橋下摸索半天的淩大人——老天保佑他不會聯想到萬府宴席那日的墜橋事件!!

不過當少商清點程府傷亡情形時,她又覺得哪怕為著減少這個數字,別說是多見淩不疑幾面了,就是義結金蘭都可以。

冷兵器時代的傷害未必如後世那樣一擊致命,但觸目驚心猶有過之,除去常見的刀箭傷,還有皮肉被扯去一大片的,被剁去一截肢體,甚至有被馬蹄踢的腸穿肚爛的。最可怖的是兩名護衛的面部被劈了一刀,一個削平了鼻子,總算還能活;另一個從左目縱貫至下巴,刀傷深入顱骨,已是奄奄一息將入黃泉了。

桑氏既傷且憂,到後來還發起了低燒,總算李五郎行事周全,隨行帶來了鄉裏最好的醫者,診脈後即刻架鍋煎藥。望著昏迷中囈語不斷的桑氏,陸續來回事的家將管事仆婦圍在身旁絮絮叨叨,少商忽發覺自己眼下必須暫代程家家主了。

孩童有任性耍賴的本錢,那是因為有無所不能的家長頂在前面,一旦長輩無法出面,自然得學著成熟起來。

少商當下打起精神,勵行主家職責——

先派幾個老成的管婦去賊俘中查問那幾個被擄去的婢女去向。再派家將沿來時路尋回被撇下的幾十輛行李車,賊匪忙著來追擊,估計還沒來得及分贓。

身上沒傷的在屋外搭帳篷歇息,傷患人眾挪進屋內,砍樹燒炭好給各處供火盆取暖。仆婦分作兩撥,一撥埋鍋造飯,一撥燒沸水清理傷處並燒草灰來止血。

又將程老爹給的那箱零花錢取出一大半給那醫者,叫他派人快馬去鄉裏取成藥來煎。天寒地凍,失血外傷,不論有傷沒傷,大約每人都得喝上幾碗驅寒止血祛炎症的湯藥。

接下來就是精神撫慰。

少商需要一處一處走過去,慰問傷者,嘉獎有功之人。面對著近百名浴血奮戰了一天一夜的家將府兵,她很想像個偉光正的領袖那樣滔滔不絕的來段激蕩人心的演講,說的戰士們熱淚盈眶熱血沸騰百死不悔。

可惜,她不能,她的嘴炮技能全點亮在挖苦諷刺等負向方面了。只能一再許諾‘亡者殘者安養家小,傷者必會撫恤’雲雲。

不過她也有優點,就是心腸硬。家將侍衛的活多,要搭帳收屍還要出去打探消息,仆婦們要管庖廚,所以處置傷患多是婢女。有幾個年紀小的光是看見血肉模糊的傷處就嚇哭了,無論大嗓門的醫士在上面怎麽叫喊指揮,她們也下不了手。少商路過看見,叫武婢給自己系上襻膊,二話不說就動手。

根據醫士的指點,讓拔箭就拔箭,哪怕血水四濺;讓上烙鐵就上烙鐵,哪怕燙的皮肉發焦慘叫震天。這樣一來,婢女們見自家女公子就這般,就都不好意思害怕羞怯了。

忙碌了半天,直到屋外李太公喊‘淩大人來了,請女公子一見’,少商才急急忙忙從屋內出來,裙袍濺血不說,兩只血淋淋的手好像剛從兇殺現場出來的一樣。

清冷的日光下,淩不疑膚白如雪,身形高大頎長如冬柏,攏著一件黑色毛皮大氅,與環繞身邊的六名佩劍侍衛靜靜的站在屋前空地上,仿佛林間白雪般有一種亙古深遠的美麗。少商站在他面前手足無措,覺得自己像個正在滿臉橫肉趕業務進度的殺豬姑娘。

療傷屋裏的女性動物都活了過來,女孩們停下手裏的活過來爬窗偷看,少商背後的驚呼私語清晰可聞——‘生的可真俊’,‘這是哪位將軍呀’,‘像畫裏的神仙郎君一樣’……

少商強抑尷尬,裝作什麽也沒聽見,上前躬身擡臂作揖,恭恭敬敬道:“不知大人追擊窮寇已畢,小女子拜見來遲。”行完禮,她擡頭繼續道,“若非淩大人仗義相救,我等還不知會落到如何地步。大恩不言謝,以後淩大人有何吩咐,程家莫敢不從!”場面話先說好,但細節盡量虛化,不要在話上落把柄。

淩不疑聽到‘大恩不言謝’,微微一笑:“女公子客氣了。”

少商已決定做個成熟的大人,再不要像個孩子似的置氣頂嘴,何況眼下還有許多事要求要問,當下更不敢耍脾氣,口氣愈發敬重:“小女力量微薄,別的無可效力,但我觀淩大人麾下也有傷者。未免誤了大人行軍,不妨將傷患將士留下,程家一定悉心照料。適才我剛備下兩間最大的空屋,裏面已置下了炭盆熱水傷藥和人手,可供受傷將士之用。”說著向左側身後的兩間屋子擡臂一指。這是她目前能想到最貼心的報恩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