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此時,友愛手足的少商正仰面站在街口望天,從天上紛紛揚揚落下來的細雪,沁到臉和脖頸上,濕冷濕冷的,她心中一片茫然。

半刻鐘前,胞兄程少宮將她領去三兄弟居處暫且躲避,然後自己跑回九騅堂打聽消息了,少商蹲坐火爐跟前的當口,遇上剛替程頌收拾完箭簇弓弦的符登進到屋裏。

舊友重逢,不免聊了起來。少商從符登那裏知道了符亮已跟到了程築小弟身邊,符登也從少商處知道了阿梅又長高了兩寸。然後符登不免問到少商為何在此,待知道內情之後,他愈發憂心了。

“女君想罰之人,還從未落空過。”符登一臉為難,“卑下隨著父親在大人帳前多年,女君每每要杖責公子,無論哪位公子躲去哪裏,總能尋回來,繼續責罰。”

這下,少商坐不住了。

在她的殷切鼓勵之下,符登還很誠懇的描述了那杖責之刑如何施行,將造成何等傷害,幾位公子的慘叫頻率,傷愈速度,以及愈後身心恢復狀況。

符登的本意是想叫女公子知道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負隅頑抗不如端正態度,誠心誠意去認錯,然後母女和好。

誰知,少商的思路卻是‘坦白從寬,勞改搬磚,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說實話,她還是很珍惜自己這身皮肉的,別是沒被尹姁娥打到,反而折在蕭夫人手裏。她一時心慌,決意像小時候那樣先出去避避風頭。

符登起先大驚失色,很是阻止了一番,見小女公子心意已定,就只能護衛著她一道出門。兩人從程府側門出去,倉促之間,符登還記得牽出兩匹馬來,可是一直走出五六十丈,少商才發現這番舉動十分不妙。

首先,她不會騎馬。

其次,她身上沒穿外出的皮裘大襖,腳上蹬的還是那雙淺碧色的軟底繡花翹頭履。

再次,外面溫度是零下,而且又下起雪來了。

最後,這裏不是老家的弄堂——街口有餛飩攤,街邊有油墩子攤,街尾有臭豆腐攤,多走幾步,還有大姐頭開的錄像廳。

眼下已近黃昏,遠遠近近的屋頂上炊煙冒起,街上人煙稀少,可供暫時落腳的食肆客棧什麽的要在規定的坊間才有,不會像後世那樣,街上隨處可見。

——她和符登面面相覷,符登十分羞愧自己行事不周。

少商倒沒怪他,符乙和阿苧是培養兒子做軍士的,不是公子們隨身的伴當。於是,她猶豫起來,自己是否該老老實實回家,哪怕被打一頓也比得一場風寒強。

話說,她也已經習慣有婢女隨侍的日子了,上輩子出門她哪敢不帶鑰匙錢包呀,如今倒好,不論刮風下雨落雪,自有跟在身後的婢女忙不叠的給她打傘披衣噓寒問暖。

真是由奢入儉難呀。

少商自嘲一笑,正打算投降回家,卻聽一陣熟悉的馬車鈴聲……

“程少商!”——以及更加熟悉的年輕男人的聲音。

少商擡頭去看,只見袁慎披著毛皮兜風,從袁家那輛華麗的馬車裏探出半個身子,雪白的面孔被凍出一層淺淺的嫣紅。他一看見少商甚為喜悅,隨即又憂道:“你怎麽才穿這麽點,快進馬車來!”

符登略遲疑,那日程家宴客,他亦見過袁慎,雖知其不是歹人,但畢竟……

少商卻不管這許多,連忙上前幾步,三兩下爬上袁府馬車,袁慎笑吟吟避開身子讓她進去。坐在車頭的那位駕夫還很貼心的扔了件毛氈披風給符登,符登默默接過披在身上,然後翻身上馬,手牽著另一匹馬,慢慢隨行在車邊,心裏擔憂小女公子的身體,他猶記得數月前母親何等辛苦才救回她的小命。

少商的情形的確不大好,這具身體的單薄程度超過她的預料,才這麽短短一陣,她已凍的從指尖到心腔都結冰了一般。幸而世家公子的車駕不但外表華麗,廂內也是應有盡有——書案,靠幾,羊皮壁燈,精美鏤刻的白鐵桐木制成的小小火盆,連廂壁都覆了一層柔軟的錦緞絲絨,可惜少商的指尖已經凍僵了,摸不出那適意的觸感。

袁慎皺著眉看她,小小的女孩凍的瑟瑟發抖,鬢發上的細雪融化後微微濡濕,不過因為被打的鼻青臉腫,倒看不出她臉色如何了。

他手臂一動,很想將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到少商身上去,又覺得過於冒昧了,沒想到少商已經自發自動的扯過鋪在壁板上的一條羊毛絨毯抱著在懷中。

袁慎默然,松開拈著皮裘的手指:“你想去哪兒?”

“阿母要打我,我躲出來了。”少商盡可能的靠近火盆取暖,愁眉苦臉道,“誰知什麽都沒帶,要不還是回去。”

袁慎皺眉道:“先別回去了。我們走一會兒。”實在不行,他倒有幾處別莊可供躲避,不過,這樣並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