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夜短暫,次日葛家就要啟程回鄉,大約正旦都要在路上了,程母的老心肝難得生出不忍,出言挽留,葛太公卻道‘不能將此惡女留下壞了程家正旦祭祖的吉氣’。

程家眾人苦留不住,只能闔家出門送行,一氣送到郊外,還在依依不舍。少商左看右看不見葛氏,也不知是乖乖呆在車內不出來破壞氣氛,還是被捆成粽子丟進去的。

分手場面十分感人,這邊廂程姎拉著舅父舅母含淚道別,互道保重;那邊廂葛太公一手拍著程承的肩頭,言辭殷殷——這是少商第二次經歷這種和和氣氣的離婚場面了。

俞采玲的父母離婚時也是一點沒吵,還在鎮上第一家開的酒樓裏辦了三桌,當著兩家親戚的面說清楚分手明細,除了黑著臉的副鎮長大伯父以及神情呆滯的讀書人舅舅,旁人都很自在,說說笑笑,酒樓裏的招待員還以為是辦喜事呢,結賬時差點要說‘祝百年好合’。鎮上人說起來像個笑話,小小的俞采玲也這個笑話的一部分。

……少商晃晃頭,甩開陰魂不散的往事。只聽葛太公在跟程承說道:“子容,莫要氣餒,你自小就愛讀書,夫子在田塾講課,你每日割草放牛都要去聽上半日,夏日炎炎,雨天淋淋,你是一日不輟。蒼天不負苦心人,你以後一定能學有所成。”

望著葛太公慈祥的面容,程承又開始酸鼻子了。

“不要覺得自己不如人,自卑殘肢,自卑年長,就此消磨了志氣。”葛太公笑道,“伊尹本是奴身,輔佐商湯四代君王,孫臏受了剜骨之刑,還上能著書,下能征戰,至於古來聖賢有多少是一把年紀才成事的,你讀書多,老朽就不賣弄啦。”

說的程承不好意思道:“人家那是上古聖賢……”

“對呀,你拄杖都不必,年歲又不大,還有兄弟得力,豈不比他們更強?咱們不敢比聖賢的成就,比比他們的勁頭總成吧。”

程承終於笑了出來。葛太公輕撫他背,嘆道:“老夫知道你的心意。待到你將來學有所成之時,回到咱們鄉裏,開上一間書舍,給學子們講課說經。不計貧富,哪怕還在放牛割草的,只要肯讀書你就教,咱們就不枉此生了。”

這話說到程承心坎裏去了,含淚而笑,大聲道:“承太公之言,子容必不負所望!”聲音斬釘截鐵,響亮堅定。

聽見這一直唯唯諾諾的二弟終於有了氣魄和志氣,程始既欣慰又酸溜溜的。

一旁的程止趕緊來咬耳朵:“長兄,你勸了次兄這麽多天還沒葛老丈這幾句話管用呢,你看次兄的臉色……”

“一邊去!”程始沒好氣道,“叫你勸解他,你只會說些之乎者也的廢話,讀了那麽多書,一點用也沒有!”

程止笑嘻嘻道:“長兄都辦不到,我哪成呀。”

少商站在後面,玩味的看這情形——非常典型的成長心理分析案例。

藝術家程太公只顧獨自美麗,疏於教養,而程母又沒有那種可以母代父職的大智慧,於是三兄弟就按著各自的秉性朝不同方向放飛了。

程始天生具有領袖氣質,又早熟強勢,精明能幹,早早擔起家庭重責,更帶領一幫小兄弟立下些局面,哪怕沒有天下大亂,他跑馬幫,走漕運,開作坊……估計將來發展也差不了。不過遇上改朝換代,就直接實現了階層飛躍。程止長兄相差十歲上下,理所當然的長兄如父了,不過他們更像那種哥們式的父子關系,恭敬不足親昵有余。

程承最慘,雖然也很敬服長兄,但性格上一個豪邁外向,一個含蓄內向,沒法情投意合。又只差了兩歲,感情上做不到長兄如父,反倒自小有隱隱競爭的關系,並很早就全面潰敗,還不斷被鄰人家人比來比去,於是日益自卑。葛太公才是他心目中高大上的父親形象,可惜葛氏太拉後腿,不然他全面倒向葛家後性格往另一個方向發展也不是沒可能。

想到這裏,葛家一行的馬車已漸漸行遠了,詠頌少宮三兄弟奉父命騎馬送人至前方關口,好叫葛家容易些通關。

程始松了口氣,趕緊領著家人爬上自家車駕,呵斥眾隨從揚鞭回府。程母叫胡媼將車內的爐火撥旺些,手上牢牢抓著程止拽進馬車,喃喃著‘凍死我兒了吧,快到阿母這兒來暖和暖和’,卻沒有理睬瘦弱的程承已經凍的身子發顫了。

程始看不過眼,粗了嗓子道:“阿母你再撥火,小心馬車燒起來,到時候我可不來救火!”然後把馬鞭丟給一旁的程順,棄馬不騎,一面拉著程承上了另一輛車駕,一面從腰側摸出只小巧的獸皮酒囊,叫程承喝兩口暖暖。

四個女眷自然一輛車。

程姎倚著車壁,猶在抽抽噎噎什麽‘外大父這麽年紀了,連日趕路不知安穩否’,蕭夫人和桑氏不住輕聲勸慰。少商最不耐煩這種磨嘰性格,捱了半刻鐘,終於道:“堂姊放心,你那外大父可好生厲害,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此去定然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