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蕭夫人一句話逼退妯娌,便靜靜站到一旁,不再言語。倒是一直扶著哭哭啼啼的董舅母的新婦董呂氏飛快擡頭看了蕭夫人一眼;誰知蕭夫人仿佛側頰生了眼睛,一轉頭正對上她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深意。

董呂氏心中大駭,忙低下頭去。

那邊廂,程始還跪著對著程母解釋:“……我之前就在信中與阿母說了,舅父手腳不幹凈不是一次兩次了,虧得我就在跟前,能補上的補上,能瞞過的瞞過。可半年前的宜陽之戰,萬將軍在後頭養傷,我被調去了韓大將軍麾下領兵,我總不能領著舅父到韓大將軍麾下去管軍械罷。走前我好說歹說,誰知舅父連這幾月都忍不過,叫人逮住了!阿母叫我怎辦?!難道叫我放過這般大好機緣,不去搏富貴功名,只為著看牢舅父一人?!”

程母一時語塞,她早知幼弟盜竊,不過仗著兒子遮掩一直睜眼閉眼,如今被問及,哽了好半天才道:“那如今你舅父怎辦?難道叫他去死?被抄家?”一聽見‘抄家’二字,董舅母哭得更大聲了,鼻管下拖出兩道濃黃,俞采玲惡心不已。

程始很官腔的表示為難:“非是不願,實是不能。”

一聽這話,程母頓時撒起潑來,拿出當年上山下田的健壯臂力和雄渾體魄,一腳踢開地板上原本放俞采玲湯碗點心碟子的小案幾,把屋內陳設砸得一片狼藉。又將鐵鉗般揪住程始的前襟,伴著口沫橫飛的又哭又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豎子!你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你舅氏去死呀……我,我這就去告你忤逆……”

兒女不孝可以去官衙告忤逆,輕則罰錢挨杖,重則罷官免職——這個餿主意還是葛氏貢獻的,這些年程母常用來拿捏兒子兒媳,效果甚佳。

程始努力扯著自己的領襟,惱怒道:“阿母去告好了,國事家事孰重孰輕,舅舅盜竊之罪已經上告,我因為不肯聽阿母之命去打點脫罪,這等‘不孝行徑’就是告到皇上那兒去也是不怕的。”

程母一個鄉村婦人如何知道這許多,只知道‘不聽話’就是‘不孝’,‘不孝’就可以告,還一告一個準;現在聽來比‘孝順’更大的還有國家。她沒了辦法,只能嚎啕大哭,同時倒在榻上,如野豬肉般亂滾一氣。

俞采玲看得津津有味,摸著碗中湯藥快涼了,趕緊一口仰盡,有戲看,竟不覺得藥苦難吃了——誰知卻叫蕭夫人冷眼看個正著,青蓯一直注意著蕭夫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好也看見了俞采玲這般作為,一時不知心中該如何感慨。

蕭夫人沉聲道:“阿苧,給嫋嫋裹嚴實些,領到我屋裏歇息。”祖母和父親打架的戲文總不好讓小輩一直看下去。

俞采玲大失所望,卻也不敢反抗,阿苧手腳麻利的給她穿外袍裹大氅,一旁的蓮房巧菓也七手八腳拎起隱囊靠墊另幾匣子零食,三人擁著俞采玲飛快的出了這間屋子,繞過十來步長的遊廊,閃身進了另一間屋子。

這件屋子顯然也是臨時收拾的,屋內布置之簡略猶勝自己那間,俞采玲一邊啃著蜜餞,一邊伸長了耳朵聽那邊隱隱傳來的哭罵聲,想象那邊戰況如何。可惜,她再未遇上今日這般現場直播。

之後數日,俞采玲照舊是吃飯飲藥睡覺繞著屋子轉三圈,程始和蕭夫人似是十分忙碌,一天之中有大半日不在家,也不知在做甚,只有青蓯夫人日日來俞采玲屋裏小坐說話,詢問身體養復得如何了。

青蓯夫人相貌只是尋常,勝在眉眼幹凈柔和,兩邊嘴角自帶笑紋,不笑時看著也像在笑,叫人望之親近。俞采玲原本以為她是來給自己做規矩的,誰知青蓯夫人只是言笑晏晏的拉家常,有時帶些俞采玲不曾見過的美味小點心,有時是幾枚小巧的玉笄金簪或耳珰,幾日下來俞采玲便漸漸收了防備。

“夫人和大人給小女公子帶了好些物什,都困在後頭大車裏了,連拆都不曾,這些日子瑣事繁多,待回頭安頓好了才好開箱籠。”青蓯夫人微笑道,雙手交疊擺在膝前,恭身正坐。

俞采玲點點頭:“嗯,快要過正旦了,阿父和阿母必是忙的。”

青蓯夫人眼中閃了一下,不可置否。

因這日日聊天,俞采玲才知道自己大名原來叫‘程少商’,還有一個孿生哥哥,名喚‘程少宮’,據說原本祖父程太公早已沉疴數月不起,眼看氣若遊絲了,一聽蕭夫人誕下了龍鳳雙生,大喜過望,頓時咳出一口濃痰,居然又多活了大半年。雖說後來還是掛了,但這大半年對於彼時正處於戰陣角力要緊關頭的程始卻是大幸。

世人皆道這胎是祥瑞,音樂家程太公一高興,就拽了一段文,曰:“吾不意還能見到這倆孩兒。神農之琴,上有五弦,文王增二弦,是為少宮,少商,以此為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