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天凈沙(四)

孫淼入翊坤宮,也並沒有逾越的動作。

每日不過在宮中日常照管,查看內務府各處送來的諸如槽、木刀、木鍁,以及黑氈等物件。辰時則回長春宮回話。

金翹和梁安皆不知其意,越發防範得緊。藥食上的事,都是僅著吳宣的手來伺候,金翹和梁安輪著日子上夜,其余的宮人也都深感自己主子素日裏待下的好,沒有不用心的。

皇帝處理完政事,大多數的時間都在駐雲堂中看折子,一看就看到起更,王疏月人懶,那會兒早就睡熟了。

皇帝到也不在翊坤宮折騰,看完折子,不過偶爾在她榻前坐會兒,隨手翻兩頁她翻過的閑書。

她不愧是修過臥雲的人。臨盆前竟已翻起了忽思慧的《飲膳正要》以及許國禎的《禦藥院方》。大有要自己給自己掐脈調養的架勢。皇帝覺得有些好笑。想她是不放心周明這些人、還是她真起了學醫的心,把這些天書當正經書看起來。

想著,便隨手撿了一本往明間裏走。一面走一面看她在留白處寫下的正兒八經的批注。

明間裏吳宣和金翹正在挑紅豆,見皇帝走出來,忙跪讓到一邊。

皇帝已經走到門口,又退了一步回來,沖著金翹揚了揚手上的書。

“跟你們主說,這本書朕翻翻。”

金翹應了是。

送走皇帝走後,方扶著吳宣站起來。

想起皇帝剛才的話,便進去收拾王疏月擱在手邊的其余幾本書。

那幾本書都厚得跟磚一樣,金翹拿到燈下細看時,竟都是醫書藥方。不由地對吳宣道:“主兒以前也偶爾看些醫書,但也都是為了照顧小主子的身子。有孕後,到看得多起來,昨兒周太醫來請脈,奴才沒在裏面陪著,夫人在主兒身邊,可聽著周太醫說什麽了麽,我見主兒是自那日以後,正經地把這些書給搬出來的。”

吳宣坐在燈下,長了一口氣。

王疏月的母親吳靈死在什麽病症上,她再清楚不過。

二十幾年前,吳靈難產,在鬼門關上晃了一圈,雖撿了命回來,卻也是母子皆受損。王疏月小的時候多病,逼得王授文這種從來不信什麽怪力亂神的大儒,都在山廟子裏給自己女兒買替身,好在後來隨著年歲大了,才慢慢好些。至於吳靈,生產之後的惡露一直淅淅瀝瀝的,不曾幹凈。

後來,連男女之事也逐漸斷絕了。

吳靈到是一直在勸王授文娶幾房側室,對王家的香火好。但王授文總說:“定清已長成,疏月也貼心,對祖宗他已有了交代。家中人多了,難免要撐門面,鬧虧空,不如這樣清清靜靜的好。”於是,二十幾年來,竟當真沒有納一房妾。

一世為夫妻,不管他素日多麽酸迂市儈,做丈夫這件事上,自己這個妹夫是做得頂天了。

但這畢竟是在民間,夫妻情好,在一起過著賭書潑茶的日子,外頭的人看著表上好,也就不能說什麽。但此事發生在紫禁城內,卻變得有些血淋淋的。

吳宣從前就聽說過一些關於皇帝的生母的事。

那個至今沒有名分的女人,生了皇帝不到兩個月就被遣去了暢春園的佑恩寺中,伴著青燈古佛,一關就是三十多年,哪怕她的親生兒子,如今已經坐穩金鑾殿,她也不能回宮。

紫禁城上下都忌諱她這個人,皇帝的龍椅坐得越穩當,殺伐行得越自如,她就越往時光深處隱去。

整個滿清皇室,連一個字的筆墨都沒有給她。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會被人們茶余飯後,在無聊的冬夜裏提及。

關於,她究竟得了什麽病,為什麽不能在宮裏養著,其實大多數的人,心裏都明白,只是因為他們畏懼皇帝,又鄙夷那副無用的女人身子,才把這個原本應該和皇帝一起垂名的女人的,越論越卑微,越丟越冷寂。

諸如金翹這些人,也會忍不住在無人處,遮遮掩掩地跟吳宣講述她們聽來的故事。

說當年這位雲答應,生下皇帝之後崩了血山,在宮裏調養了兩個月,也沒有調理過來,後來,說是她出身低賤,受不了皇帝的大恩,才落了這個病。

在後宮裏,出身奴籍無家族之蔭蔽,無才學傍身。她不過是有一副好皮囊收著轉瞬即逝的青春年華的女人,一但失了幹凈的身子,不能在床榻上讓皇帝酣暢淋漓,對皇帝而言,就連皮囊都不是了。皇帝厭惡她,覺得她那個不堪出口的病和她那個人一樣低賤,甚至連帶著不喜歡她給自己生的這個兒子,當面斥他是“賤奴之子”。至此種下了當世不可解的“父子之仇”。

吳宣把皇帝生母的人生和吳靈的人生一並想來,不覺五臟俱痛。

又接連想起前幾日周明來請脈時,對王疏月說的話——娘娘體質本弱,又曾在數九天受大寒侵體。加之前一年,在慎行司受過刑。如今雖得誕下皇嗣,但恐有後疾類……娘娘之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