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青玉案(四)

“不用大內的補。從前您派發給臥雲的錢還剩些,做東請您聽場戲還是夠的。”

皇帝笑了一聲:“王疏月,你又犯了朕的法,朕給你的錢是公用的,你竟敢給朕私存。”

“怎麽能叫私存,朝廷召我回京待選,您府上跟著就沒了下文,父親和我去您府上見您,您也不肯賞見。叫我如何能給您說賬。”

皇帝回想了,好像王授文是曾說要帶自己的女兒來拜見他,只不過當時先帝正恨黨爭,才因他與王授文程英那些漢臣私交甚密而申斥過他,他便推了王授文那次高調的請見。緣分真是難說,若他當年見了王疏月,也許,還能與她在府裏過一段純粹清凈的時光。

“算了,那些銀錢放著。”

“放著父親也不敢用。”

“誰說給王授文用?”

說著,他低頭擡起王疏月的臉,摸索著用袖口擦去她將才的眼淚。

“你把朕衣裳都弄濕了。”

他顯然笨拙不夠溫柔,兩三下擦拭,差點沒擂著王疏月的眼睛,王疏月索性拽住了他的袖子。

“您都擦到鼻子上去了。”

皇帝笑了一聲,“行,你自己擦吧。”

說著便松了力,由著她扯拉自己的袖子,一面平聲說道:“王疏月,朕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你手底下修出來的臥雲精舍。等朕帶你回長洲,朕拿那些錢給你買簪子和絹花。”

他這麽說著又想遠想深了。

這一兩年來的,皇帝時常從千頭萬緒的政事中抽出精力來,費神地琢磨著內務府供給女人們的物件,但凡他自認有些意思的,他都要賞給王疏月。沒有一個人敢質疑他的眼光,王疏月則是他賞什麽,她就穿什麽。何慶私底下和梁安偷偷說,“虧得咱們和主兒模樣生得好看,氣質也好。任什麽色兒都壓得不住,不然得給萬歲爺折騰成什麽埋汰樣兒。“

無論別人怎麽想,皇帝樂此不疲。

男人和女人之間相處,有一個漫長又復雜的過程,但翻出裏子來,也就是希望憑一己之力供養她花團錦簇地去生活。

反過來。女人的回饋看起來單薄無趣,陪伴三餐四季,照顧起居衣食。但卻耗盡智慧和心力。

王疏月覺得今日她的眼淚有些多,好像怎麽也擦不幹凈。

大半夜,雨又下得大起來。皇帝夜裏踢了被,又在睡夢之間要茶。王疏月披衣起來去給他端茶,點燈回來的時候,皇帝卻沒有睜眼。

王疏月端著熱茶坐在皇帝身邊。

他睡得臉頰通紅,伸手手四處去抓,王疏月忙將另一只手遞給他,他抓握住之後,呼吸漸漸平寧。關於睡眠,皇帝十幾年來一直視為隱疾,但王疏月是一劑良藥,逐漸幫著他擺脫了晚睡,濃茶的習慣。

王疏月小口小口地抿著茶,靜靜地看皇帝模樣,突然想明白了些什麽。

他要帶她回家,那麽她,也想反過來,試著給這個人間帝王一個真正的家吧。

想著,她眼前浮現出大阿哥跟她說話時那機敏的樣子,以及他趴在皇帝肩頭睡得口水直流的模樣。普仁寺中安寧的檀木香氣,父子之間沉默卻清晰的情分,在王疏月心中一時抵過萬金。

她不由地笑了笑,柔聲道:“賀龐,把你的孩子交給我吧。讓我好好陪著你們,照顧好你們這父子兩。”

她的聲音很輕,窗外風雨卻嚎了一夜。

但皇帝睡覺得,當真比什麽時候都安穩。

***

東至這一日。皇帝一大早便叫大起去禦門聽政去了。

叫臨近年關眾議的事多,大多圍繞“耗羨歸公”的新政在議。前朝為新政改革之事新官舊臣反復拉鋸,熱火朝天,宮中卻比往年年關要冷清一些。

皇後有孕管不了事。成妃又危在旦夕。

太後不肯讓王疏月理事。好在內務府早就輕車熟路,雖然沒有皇後操持,年關之事還是安排地有條不紊。因此,太後只讓順嬪和淑嬪從旁過問。

王疏月閑人一個。沒事便叫金翹鋪開紙,畫九九消寒圖。

大清入關二十幾年,也逐漸被漢人冬季溫情雅性感染,王疏月之前在皇帝的三希堂裏看過一張皇帝親手所描的“寫九(文字版九九消寒圖)”上書——門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這個寫九歷史上有,能百度出來,有興趣的可以搜搜看)。不僅用朱筆描紅,其上還用白蠟寫著大當日天氣。王疏月記得,“珍”這一字上寫著:“寒風席腰冷疼。”

仔細一回憶,那正是皇帝在乾清宮扶她,扭傷腰的一日。

寒風襲腰啊,他竟然說王疏月是寒風。這一比喻啊,風雅又犀利,卻又帶著點打死不肯服軟的造作可愛。

王疏月捏著筆發笑。

金翹道:“主兒又想著什麽開心事了,樂成這樣。仔細您筆下墨要滴了。”

王疏月忙收住笑擡筆道:“前兩年的一些舊事,如今想起來還跟在昨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