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奔(01)(第2/2頁)

最後梁庵道和章評玉沒拗過傅聿城的執著,答應讓他留下來陪床。

更深夜闌,亮燈的走廊裏只偶爾有護士走動。傅聿城擰滅床頭的燈,坐在折疊椅上,毫無困意。在藥物的幫助之下,梁芙已經沉沉睡去,也終於將擰緊的眉頭放松。

好像還是不久前,躺在病床上的那人是他,而她還有心同他開玩笑。傅聿城看著,她讓撞跌擦出血痕的臉頰上還有未幹的淚痕,他伸出手指幫她擦掉。

梁芙在夢裏走過好長的路。

黃昏掃銀杏葉的的街上,一雙圓頭紅色小皮鞋的腳停在櫥窗外,凈透的玻璃窗裏,懸掛一條白紗的裙子,與過往所見那些裙子都不一樣,它只是掛著的樣子,就優雅如同天鵝鳧水。

那雙圓頭小皮鞋穿過門進店,再走出來時換成了緞面的足尖鞋。它磨損得飛快,一雙兩雙三雙地換,從訓練教室跳到比賽舞台,跳到萬人矚目的大劇院。

它穿過劇院的後台,和不染塵埃的皮鞋打過照面,也和許多和它一樣的足尖鞋打過照面。它聽過燈光璀璨最熱烈的歡呼,但最值得銘記的,還是那些指甲劈裂流出的血。它曾經包裹過一雙傷痕累累的腳,痛到熱淚盈眶也要繼續起舞。

梁芙睜眼看見的是一只塑料袋,印著紅色的“紅寶石”三個字。如今包裝材質日新月異五花八門,只有這家還固執保持原樣。

沒有看見人,梁芙抓著床兩側拉杆試圖坐起來,吊起的打了石膏的腿讓她的嘗試落空。

她躺著,有些沮喪地等了片刻,洗手間門打開了,傅聿城抹著臉上的水珠走出來。他看她一眼,把床搖起來,再把蛋糕遞到她手中。

和外包裝一樣不變的,還有味道。

她默默吞咽,喉間裹沙,忍不住要哽咽。從前吃為了鼓勵自己不放棄,現在吃卻是為了說服自己,可能這一次要放棄了。

傅聿城聲音沙啞:“梁老師和師母一會兒就到,曇姐也說要過來,還有你們舞團楊老師。”

梁芙不說話。

她知道人人都期望她說一句“我沒事”,可是她現在還說不出。

梁芙默默吃完了那方蛋糕,那滑膩口感還留在喉間。她咳嗽一聲,傅聿城遞上水瓶,湊近時她才看見他眼底倦色濃重。

“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等他們來。”

便又是沉默。

傅聿城的陪伴讓她很好受,她總算有點明白過來,周曇為什麽喝酒獨獨要找傅聿城,因為不被人安慰的感覺很輕松,放肆沉溺於難過也仿佛不那麽可恥了。

沒過多久,梁庵道、章評玉和楊老師都趕過來了,差不多前後腳。傅聿城不放心走,但得先回去把自己拾掇一下。

關上門,楊老師神情嚴肅,“阿芙,我知道你現在難受,但是老師希望你好好回想一下,昨天晚上,停電的時候,你是……自己踩空的嗎?”

楊老師微妙的一霎停頓裏,有很深的意味。

梁芙明白她想說什麽,這樣的架勢,只要她指認出一個人,一定會被允以“公道”。

然而,正是如此,她不能濫用公道,因為,“……是我自己踩空的。”

想過了,無數次。

她也多想把這樁飛來橫禍推給某個具體的人,好讓此刻自己的痛苦冤有頭債有主。然而,燈滅的那一刹那,直至她滾落到樓梯最後一階,這期間,她確信沒有任何人在背後推過她。

楊老師這一問顯然不是無的放矢,因為團裏有人在議論,昨晚上站在梁芙身後的,是譚琳。譚琳也摔了,但只是輕微的的崴傷,只要休息兩周就能照常上台。

動機、下手時機和脫身條件,都挺符合陰謀論,無怪乎楊老師將信將疑。她在團裏待了幾十年,這些腌臜並不是第一次。她只期望,這次事件是樁單純的意外,不然就一次毀掉了兩個人,一人如日中天,一人還在冉冉升起。

這件事,楊老師是另一種痛——多年打磨而成的一件作品,選料和工藝都是一流,它價值連城,合該迎接萬人嘆慕,卻被疏忽和巧合摔碎在地。這種痛心,如出一轍。

章評玉急切道:“你確定嗎阿芙?你再好好想想?”

梁芙微閉上眼,“我確定——還有什麽事嗎?沒事我想休息了。”

三人交換個眼神,最後楊老師說,舞團一定會對她進行賠償,也會對老化線路進行改造,樓梯間加裝應急燈,台階貼夜光指示條……

都是亡羊補牢的措施,可那頭無辜的羊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