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

對商姒來說, “遲聿”這個名字太過遙遠, 喚醒了她許多許多的回憶。

他是將她從至高處拉下泥潭之人, 也是唯一一個肆無忌憚地靠近她, 讓她唯一不敢面對之人。

人到油盡燈枯之時, 從前的點點滴滴便都會想起來了, 她其實不恨遲聿,成王敗寇本就是常理, 但她至始至終做不到向他妥協, 就是這個人, 害她被病痛折磨至此, 如今已是一只腳踏入棺材的人了,商姒閉上眼,此刻忽然很平靜,也一點也不傷心, 只想早些去了算了。

姣月看她閉上眼不動了,嚇得渾身打顫, 悄悄走到跟前, 朝她伸出手來,手指還未碰到商姒時, 商姒又忽然睜開眼, 有氣無力道:“去把……沈熙, 叫回來。”

姣月哭著點頭,死死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抽泣聲來, 飛快地往外跑去。小院一如既往地蕭瑟淒涼,只有凜凜秋風不住地拍打著樹枝,卷著一地的落葉,天色漸黯,人影漸長,眼看最後的天光便要徹底隱沒了,姣月第一次死緊拍打著緊閉的門,聲嘶力竭地大喊著“開門!你們快點開門啊!”

守衛南宮的侍衛頭一次遇見這情況,便解了鎖打開門來,問道:“姣月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姣月哭道:“我家公子不好了。兩位大哥素來與沈大人有交情,去幫我找找沈大人好不好?”那兩個侍衛嚇了一跳,一聽性命關天,廢帝身份又特殊,絲毫含糊不得,於是飛快地去尋沈熙了。

沈熙本在緊急求見帝王,但當夜帝王正在太後宮中參與家宴,後妃及皇親國戚濟濟一堂,歌舞升平,其樂融融,沈熙身為外臣,實在不能擅闖後宮,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很快就聽說了商姒已經不行了的消息,沈熙直接沖去了太醫院,可太醫無陛下詔令,也不敢隨意出診。

沈熙茫然地站在長長的宮巷裏,竟不知應該怎樣才能救她,他失魂落魄地進了南宮,聽到裏面壓抑的哭聲,忽然就不敢進去,他怕一進去,只能看到已經冰冷的屍體。

夕陽徹底沉了下去,四下裏只有風的嗚咽聲,卷得他衣袖翻飛。

沈熙在院中站了許久,才終於跨了進去,看見床上躺著的商姒,她唇邊還帶著一絲血跡,臉色灰敗,十指指甲泛著青灰色,油盡燈枯之時,連頭發都是亂的,沈熙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忽然伸手觸了觸她的鼻息,發現還有一絲微弱的氣息時,忽然含著淚笑了。

還來得及。

他將她摟起,緊緊地把她抱緊懷中,不顧一邊姣月驚異的目光,也不顧商姒到底有沒有接受他,他只知道,這一抱之後,可能再也沒有了。沈熙心底如被刀子割一般的疼,胸口鮮血淋漓,五臟六腑都如被翻攪一般。

沈熙閉了閉眼,輕輕蹭著她的側臉,忽然感覺懷中人動了動,商姒的聲音又啞又幹,壓抑著一絲哭腔,她說:“沈熙,我好疼啊……”

沈熙不動聲色地拭去眼角的濕痕,柔聲道:“不礙事的,睡一覺就好了。”

她微微一笑,“可我不敢睡。”

“那我在一邊陪著你好不好?等你醒了,最好的大夫便來了,一切都會過去。”沈熙憐惜地撫了撫她的長發,她那一頭柔軟的黑發,曾經的光澤柔亮的,如今發梢卻在慢慢枯萎,一如它的主人。

沈熙撇開頭去,過了一會兒,他說:“今日是你的生辰,上天一定眷顧你的。”

“你只是小病,從前那麽多次,不也是挺過來了嗎?”

她低垂著眼睫,小臉白得幾近透明,呼吸漸漸急促了,又是一陣猛咳,沈熙手忙腳亂撫著她的背脊,商姒靠在沈熙的肩頭,安安心心地閉上眼。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如何不清楚呢?她知道,沈熙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在安慰她,一個人當死的,誰都救不了。

其實如果能擺脫這一切,想來也不錯。

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今日一回想,竟只有冷宮裏那短短的八年。

“我好累。”短短三個字,她越說越吃力,只勉強睜著眼皮,盯著虛空,胸口起伏得越發緩了,姣月連哭聲都止住了,只死死地盯著商姒的臉看,商姒輕罵道:“傻丫頭。”姣月再也忍不住,放生大哭起來,商姒勉強一笑,又對沈熙道:“你說的……等我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說完這話,便閉上了眼睛。

眼角還有未幹的淚痕,但她面容安詳,沒有一絲的痛苦之意,沈熙緊緊地抱著她,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她一直沒有動了,再碰鼻息時,才知道懷中女子已經香消玉殞。

沈熙放下商姒,茫然地盯著她看了許久,奇怪的是,他此刻一點淚都沒有,只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十年的守望終於從今日結束了,沈熙忽然笑了一聲,宛若瘋癲,他忽然轉過頭來,對姣月厲聲道:“不許哭,讓她安安靜靜地睡一會兒。”